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粉池金鱼》   作者:沈不期   外人只知出身书香世家的梁季禾,承母亲遗愿一直养活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院。   却不知这里养着的是一只捂不热的“缝叶莺”。   使劲手段想把她捧成最当红的角儿,费尽心思亲手为她搭建远离名利场的秘密森林。   她却毫不在意,总是疏远淡漠。   只想着有一天能飞出这里。   越远越好。   陈子夜从不取悦别人,也从不被人取悦。唯一一次跟梁季禾低头——   是为了那个穿校服的男生。   她绝望地说:“你不可能只手遮天!”   却被梁季禾漫不经心下了决断:“我不需要只手遮天,一把头顶的伞就能让你暗无天日。”   也能护爱人周全。   虽然这是很久以后陈子夜才知道的事。   *+爱一个人,除了一句“我爱你”。   更需要一句“原谅我”,原谅我的情不自禁,原谅我的平平无奇。   ——梁季禾   1.1V1,HE,SC,年龄差12岁。日更,晚上八点。   2.有点狗血,强取豪夺可能也有点。   3.小戏子x梁叔叔。只是个叔文,没有金丝雀。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子夜,梁季禾 ┃ 配角:小明,小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戏子x梁叔叔。   立意:没有金丝雀,只是个大叔文。 第1章、戏院   躺在床上的陈子夜慢慢睁眼,喉痛干紧得像是在燃烧枯草。   死皮僵在嘴角被她舔了一下,一时缓不过神。   起身得很费劲,手撑在床侧,嘴里咕哝几声,轻到听不见,习惯性伸手摸床头的手机。   却不小心刮到了地上,咚一声打破静谧。   晦暗的房间只留着一盏床头灯,借光环顾四周。   琉璃光是印着玫瑰双旦的空酒瓶,枫糖色是桧木制话筒台灯,薄柿色是1980年莫斯科奥运吉祥物 Misha摆设,水绿色是叠圈的翡翠珠链。   像山又像鸟的几幅油画,统统错落在灯光所及的蓝灰色橱窗里。   陈子夜一时分不清这是哪里。   脚踩地时头还有点晃,起身习惯性地一手扯紧枕头,抱在胸前。   这才发现一件深灰色西装外套从肩上滑下。   手覆在那件西装上,顺着细线纹路缓缓摸平,肩上的余温带给她一些真实感。   “你醒了?”玻璃门闷响,有询问声。   陈子夜听清,往嵌在两墙之间的玻璃移门看,像有人影靠近。   “我们见过,我是范先生的朋友。”   隔门传来的声音让人觉得不陌生,陈子夜的记忆游摆到几小时前。   今天是“旧梦新颜”昆曲名剧重映选角的日子。   范家戏院开在慕城西郊,早些年上映的剧目一票难求,女一号更是红极一时。清唱选嗓,识曲谱,背剧本,练身段,纠细节,就没有范先生教不会的角儿。   戏曲没落了几年,范家戏院背靠鲜少露面的投资人——梁季禾,不愁营收,多年未做变动。关于这位梁先生,坊间传闻颇多,只知出身书香世家,商场上杀伐决断,感情上自不必说。   但无一证实,人都对不太上。   近来国潮大热,昆曲重新进入大众视野,范师傅才同梁季禾商议重演名家剧目,甭管花旦、老旦,重唱还是念白,各凭本事登台。   启动仪式选在梁季禾常去的国宾馆缝叶厅。   来往宾客太多,不乏头部影视传媒公司捧场,陈子夜第一次出入这样的场合,难以应付,几口齐齐举杯的酒就让她头痛欲裂、直犯恶心。   出来透口气,还被人轮着搭讪,东一句西一嘴的吵得头更晕。   避开人群,往地下停车场走,对戏院包的车没了印象,车牌、位置、款式一概不知,找了半天只记起是辆七八座蓝色大车型。   遥遥扫一眼,就那么一辆,正好还亮着灯,应该是在等人。   陈子夜快步走过去,一辆跑车轰鸣而来,到她身侧急刹,冲鼻的汽油味一涌而来,她几乎来不及反应已经俯身朝车方向呕了两口,还没来得及起身,油门急响,那人直接骂了一句“操”开远了。   捂着嘴往前走两步,抬眼就看见车里那人把前灯开得更大。   看热闹?   迎光走过去,拉门坐进后排,捂着嘴点了下头,跟后视镜里的人对视一眼算作招呼,顾不上细看,一关上门好像就会闻到一股汽油味……   陈子夜晚上只喝了几口红酒,一直空腹,没东西可吐。   干呕几口,一直猛吸纸巾上淡淡的茉莉香。   “……不好意思。”陈子夜拿下纸巾,攥在手里。   男人还看着后视镜,静静摸着袖扣,问她:“来参加重映礼?”   “对。”陈子夜回他, “我是范师傅的徒弟,不太舒服,先来车里等。”   没等接话,陈子夜又呕了一声,胃里突然痉挛,她勾下腰手按在胃上才稍微缓和一些,“纸巾。”男人递近,停在她身前。   陈子夜腾不出手,垂着头正要抬眼时,男人的手从她脸颊擦过。   只一瞬,手背擦着面料而过,就透着似有若无的热。   顺手开车内灯,灯光灿亮的那一霎,陈子夜才看清这位司机的长相,朗目疏眉,眼神平和,身形修长峻拔,穿一身灰色正装,戴细框眼镜,周身只有半点嶙峋冷淡的气质,对视一眼平添温和深致之感。   手指擦过的西装衣料也非同一般,这对常年跟戏服打交道的陈子夜来说,不难辨别。更容易辨别的是,这个男人一定不是她要找的司机。   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先生,我好像上错车了。”   男人没回头,盯着镜子里的她礼貌地扫了一眼,她属于浓颜系,眉眼尤其明艳,气质却是冷淡疏远,尤其是鼻尖,小而挺,   随即淡淡说:“我姓梁,梁季禾。”   陈子夜慌神,捏紧纸巾,又低头说了一遍:“对不起,梁先生。”   梁季禾顿了顿,游刃有余地笑了下,“我以为我们认识。”   陈子夜觉得有一点印象,但很快被自己否认,像他这样气质打扮的人看两眼便知不是她能接触得到的人,只规矩地笑了下。   道了谢,迅速拉门下车,脑子还是混沌的,没快走几步就眼前一黑……   ……   思及此,陈子夜回了神,嘴里咕哝了一声,“……原来是那位梁先生。”   她面朝前,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留言簿和WiFi提示卡片,才知道她仍在国宾馆内。只是按这布置,像不对外预定仅提供给固定贵客的房间。   陈子夜又往橱柜看了眼,玻璃衍射虹光,暖色调中掺着一丝寒意,联想到梁先生,陈子夜又觉得这像是他会偏好的风格。   知道来人是谁,又说是师父的朋友,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走到门边,手上还抱着他的西装,仔细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按亮房间里所有灯,应声开门:“您稍等。”   一开门,梁季禾站得很远,里间灯火敞亮。   陈子夜静静站立几秒,等看清人,得体地朝他点头。   梁季禾也笑着点了下头,礼貌地扫了她一眼。   她穿了一身黑色紧身针织裙,单肩露出,配黑色长发,周身上下只有右边肩带上系着一个金色樱桃形状的胸针,贴着锁骨,透着一点凉。   跟这件西装的袖扣一般大小。   陈子夜手规矩地拖着他的西装外套,不敢轻易折叠,主动问好:“梁先生好,我是范先生的徒弟,谢谢您帮了我。”   他像是知晓,笑着问:“范先生哪位徒弟?”   “最小的徒弟。”陈子夜迅速瞥他一眼,顿了顿才说,“我叫陈子夜。”   “嗯。”他往沙发指了指,等子夜坐下再坐。   向桌上摆的新鲜腊梅投以目光。“感觉好点了吗?”   陈子夜无声点头,忙说:“没事了,给您添麻烦。”   “身体不舒服?”   “没,可能是不太碰酒,加上最近在排新戏,需要控制饮食。”   梁季禾顿了顿,语气偏冷,如同月白灯光,但眼神却是随意柔和,“节食不算好法子,小红靠练,大红靠命。”   她没出声,眼里映着灯,只有疏离的光。   红,究竟是什么概念。   怕是现在已经成了角儿的人也说不清楚,古时梨园子弟,目不识丁,换袍登场,足下蹬唱腔起,人那一点点七情便悉数含在眉目之中了。   我方唱罢,卸妆归家,做得回自己的,怕就是真的红了。   做不回自己的,殊途同归,也不过是跟程蝶衣一个下场。   这些她都来不及想,只知道这戏院十年才招一回,选上了那就是件好事,自十岁开始就日复一日地练着功,手中有热汤,头顶青璃瓦,将来往好了想,没准将来还能读个大学。   总归是能保自己一条活路的。   想到这,她也就似懂非懂地给自己对付过去了。   她不懂什么红不红,只想做好本分。   空气安静几秒,陈子夜已经紧张得攥紧西装衣领,抬了抬衣服,小心说:“衣服被我弄皱了,待会儿如果要穿,您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熨一下?”   “有劳。”   “应该的。”陈子夜从里室拿来一般熨斗,就近铺平衣服时,摸到衣料是犹豫开口:“……这种料子能直接熨吗?”   梁季禾犯愁地笑笑,“这我还真不知道。”   “那我试试吧。”陈子夜比了比位置,没好下手。   梁季禾瞥见,靠近她一步,随手指了一处,“熨吧,没那么讲究。”   陈子夜看他一眼,目光迅速回到衣服上,说行。   没一刻钟。   见范师傅电话打来问人在哪里,陈子夜再次同梁季禾道谢,赶忙收好熨斗,系好绒布袋,往门外走了两步。   已经晚上十一点多,十二月的慕城已经黑透了,暮色聚合在枝头,时不时一点疏淡的光从斑驳的树影上跃起,微见星月。   “……梁先生。”   她回头迟疑地说了声:“今晚我晕倒的事,您别跟我师傅说,行吗?”   梁季禾轻笑,冲门外抬了下眼,示意她放心回去。   人刚走,范师傅就风风火火赶过来,正面撞上陈子夜,草草打了个照面,话都没听完就见她快步往楼下走。   范师傅眯着眼看了看她身上落下的吊灯碎光。   “梁先生,实在是招呼不周,还是您面子大,业内外来了太多贵客了!”范师傅还在积极寒暄,见梁季禾眼光迟迟留在楼梯上,试探说:“她是戏院最小的徒弟,可是冲撞了您?她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   “陈子夜。”   范师傅闻声一怔,“是,是她,就是如汀师妹最喜欢的那个小姑娘。”   无意提到梁季禾的母亲,范先生心头一紧,自知失言。   但梁先生那双眼,确实容易让人想起他的母亲——姜如汀。   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见梁季禾迟迟不出声,范先生摸不准心思,看眼色开口说些场面话:“梁先生,这些年多亏了你了,没有你,这一园子可怜姑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更不要说还有重映名剧推广昆曲这一天了……”   “哪里。”   “尤其是子夜,她当年有如汀师妹护着,学到她三分,已经是福分。”   梁季禾问:“她上过台了?”   “是,她是一直给梅汀唱小丫头春香的。”范先生话接话,“梅汀您知道吧?就那《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唱了这么些年了,始终是她唱杜丽娘,身段、嗓音旁人都没得比,咱们家培养出来的角儿红是红得有道理的。”   梁季禾淡淡说:“嗯,长得倒是标致了许多。”   见梁季禾关注点不在梅汀,范先生赶忙着多说几句:“可不是,算算得有八年了,她个头高了许多,人也瘦了许多,刚来那会儿可是个小胖墩,园子里就数她最贪嘴,变化最大。她这模样和身段,也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梁季禾微微点头,“嗯,好好练练。”   “就是人性子淡了点,不爱出头,也就勉强能完成演出任务,平日里也不怎么爱说话,但是手脚勤快,哪里需要她她就搭把手。”   厅内曲调声起,范先生给媒体安排了个片段表演。   恰好是《醉扶归》这一折——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梁季禾没接话,昆曲方面的事情他不专业,只随着曲调幽幽掀了下眼皮,往楼下的那人身上看,她穿得严实,一条黑色紧身针织长裙,不露任何,却难掩细长的双腿,走路也不带随时要弹唱的“腔调”,跟他以往见到的女人不同。   她只静静地站在后台后场,也没同人说话。   岁末还没有下过雪,却有一层丝绒的光,勾勒她曲致的线条。   她披着的大红色羽绒服款式有点呆板,却不显旧,逐渐隐没在以枯枝败叶为衬的银黑画布之中,静静站立,最后目之所及之处只剩枝头一点血红。   仿若隆冬已过,腊梅初绽。   是春色。   闻声,范先生催促说:“戏要开场了,咱们也下去吧?”   梁季禾摸了摸袖扣,慢慢说好。   作者有话说:   我胡汉三回来啦!一晃五年,大家生活还顺利吗~!   看文愉快,友好快乐,多多支持,这次也是写给喜欢的人看! 第2章、快递   昨夜只是范家戏院旧戏新绎的启动礼,却热闹得像庆功宴。   席上先有剧目打样,后来续上一些三三两两的攀谈,音乐也从耳熟能详的昆曲选段,变成了昏暗摇曳的慵懒慢调。   从傍晚开始一直喝到凌晨才结束。   众人回到戏院已过凌晨,太久没有这样酣畅的机会,一整夜宿舍楼里都有声响,吵得陈子夜没怎么睡好,头闷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   早上起来嗓子倒还清爽,手脚有点乏力,咳了几声。   六点晨练是范师傅定下来的规矩,八年,日日如此。   只有大年初一可以偷个懒。他自个儿也遵守,旁人更是没得说。   照常练功,多为基本功,各自练各自的,不允许嬉笑打闹。   到傍晚结束。姑娘们分三行站,固定站位,照例听师父和指导师叔训话。   范先生站在最前,捏紧马褂袖口,顺着熨烫的折痕往上摸,神情严肃:“今天大家的精神头倒是都不错,原因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荆钗记》、《长生殿》多个曲目都在选角,自由选报,填好了就赶紧交上来。但也不是真就由着你们胡来,都先掂量掂量,看看自己够不够格儿,别上了擂台再出洋相。”   说完往几个管不住嘴的女孩儿那侧瞥了一眼,哂笑道:“另外到定角之前,每天都要测量记录身高体重,我倒是要看看哪位角儿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   “啊……”一片哗然。   范先生正色道:“啊什么?”   喊得最大声的人急急噤声,还冲着子夜吐了吐舌。   范先生松开衣袖,手背拂过腰侧,遒劲往后一拉扯,大步上前,“观妙,你啊那么大声,你有意见啊?”   观妙连忙摇头,“没有!”   “没有你话那么多……” 范师傅睥她一眼,习以为常地罚她,“你跟子夜留下打扫卫生,其他人该吃饭就吃饭去吧,不过都给我称着斤两吃啊——”   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人群散了。   等人走远,陈子夜只擦了把汗,就端起盆准备去院子里接水。   观妙撑开腿坐在一边,抱怨说:“师父就知道罚我们俩!”   陈子夜微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她一眼, “你还敢说……”   “大不了被罚倒立,加练,打扫卫生,出门跑腿,从小到大不都习惯了?”   见她不拿处罚当回事,陈子夜无奈笑笑:“我陪你受罚都陪习惯了……”   “那谁让我们俩是八年都住同一屋的亲姐妹呢!”   陈子夜冲她舒心地笑了下,确实是。算起来她是观妙师妹,小她一岁,也晚一年进戏院。但观妙个子高,一直唱反串,进步快,也没人可替。   一园子姑娘都在练旦行,独独观妙一个反串。   戏份重,但人不火,观妙心里憋着一口气,这些只有最要好的子夜知道。   见陈子夜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擦练功房里的泡沫垫,观妙也坐起来,拧了把脏毛巾跟她一起,被凉水刺激地一缩手,“这么冰的……”   “你容易冻手,我来就行。”   观妙没听她的,几根手指捏着抹布胡乱擦地,问她预备报什么角色。   陈子夜如常语气,“不报。”   “不报?”观妙拿肩膀撞她一下,“机会难得啊!要论资排辈,什么时候咱们俩才能出头啊?我可能还好点儿,你可别浪费你这张漂亮脸蛋儿啊。”   陈子夜没所谓地笑了笑。   观妙却停下手里的动作,往窗外一指,“将来总有一天我要从这里出去,变成家喻户晓的女主角,要是有人看上我,愿意把我娶回家当阔太也行!”   “行——这位阔太,麻烦让让,我还得继续收拾。”   “糊弄下得了,打扫卫生又什么要紧,你啊……”观妙啧啧两声,惋惜说,“多好的模样和身段,明明是小姐的身子,却天天做着丫鬟的事情!昨天在宴会上你就没多认识几个朋友?!”   “没。”   “也没跟你搭讪的?不能吧?不过我昨晚好像都没怎么看见你。”   陈子夜眼睫不自然地一眨,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露水一般,难以描述,顿了顿才回:“只认识了一个,不过也不算认识,说是师父的朋友。”   “哎呀,哪个不是师父的朋友,有一个算一个,昨晚能来参宴的人可都是非富即贵!”观妙拉起陈子夜的手,郑重地捏了一下,“我可没跟你说笑,这些人听得懂昆曲的没几个,各怀鬼胎,常来光顾戏院的男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没关系,愿意捧咱们就行,撞上一个真心实意的那就是血赚!”   陈子夜没了表情,低头继续擦地。   观妙实在没耐心等她干完活儿,知道催促她也没用,便说自己例假可能要来,小腹有点不太舒服,一溜烟儿先跑回了宿舍。   —   自那以后的一周,陈子夜还是按部就班地训练,除她以外,其他人陆续提交了选报表,如琥珀拾芥,所有人陷入默契不提的尴尬。   只有陈子夜还好,她那张选报表还放在宿舍桌子上,一直空着。   范先生也早已预料到了一般,趁练功结束训话的功夫,吩咐子夜今天去打印一些新的试戏片段,让她把自己那部分台词早早练熟,好为其他人搭戏。   陈子夜说:“知道了。”   范先生今天心情还颇为不错,脸上始终带笑,说是周五了,让姑娘们晚上就别训练了,出去好好放松一下, “一个影视公司的老板约我吃饭谈事情,我没空管你们,你们今天就放肆着吧。”   提前结束训练,将近下午五点。范先生出练功房,直径往车边走。   临上车却还没忘记使唤陈子夜,说是练功房的灯有一盏经常因接触不良而抖闪,今晚让门卫杨叔进来给修修。可能还有个快递要送来,说是贵客送的金骏眉,是上等的茶叶,嘱咐她领了就立刻得放在干燥的地方。   “灯可以不修,茶叶是一定得拿。”   陈子夜点头,一一应下。   范先生还想开口,但看她细致应允的样子,也没了数落人的意味,扬声上车,“去吧,去吧,都散了吧,注意着点安全。”   灯没修好,门卫室的杨师傅看了眼便说是线路问题,光换灯泡没用,他腿风湿严重爬不了高,得等余樵下了课来换。   听到余樵的名字,子夜心里都像是乱了序的波频,微甜的玻璃糖落在上面。   担心子夜不认识,解释说:“余樵是我的一个亲戚,这半年都跟我住收发室后面,读高三,马上要考大学了,不过成绩这方面家里人倒是不担心,他打小儿就是尖子生,从来就没考出过前三名,最近还在争取保送的机会呢……”   陈子夜仔细听杨叔说完,手指捏着衣角不自觉地打圈,淡淡说:“真好……”   杨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往外走,“等余樵九点多下自习回来,我就喊他来换,我要忙忘了你就在‘范家大院’群里催一声,我把余樵也拉进去。”   “……他在的。”   杨叔把手机拿远,在大群里翻了翻,“哦……还真是,可能之前拉过……没事儿,你们都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在群里说一声就行,没回你就再单独发一下。”   “好,谢谢杨叔。”   杨叔走后,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的快递还没送来。   陈子夜住七楼,懒得爬上楼等,索性坐在靠近门卫室的练功里等,靠着暖气片,她正在看王安忆的一本长篇小说《长恨歌》。偶然在巷子口的书店里看到,恰好她也演过这出戏,便没做犹豫买了回来。   看了眼手机,才八点多,还没到下课时间。   陈子夜的指尖停留在一个操场球框的头像上,点开了又划下去。   书看累了,她就缓缓下腰,练练基本功,舒展筋骨。   她双手反过来扶住小腿,头埋在两腿之间,借力平衡。   不过十来分钟便绯红映脸,陈子夜却保持不动,眼睛正对着门。   “吱——”门被推开。   陈子夜几乎是立刻头着地摔下去的,她就像只踮着脚尖在冰面助跑准备飞翔却一脚踩进冰窟窿里的海鸟,心如擂鼓,羽翼冻结。   “……梁、梁先生。”陈子夜立即仓皇地站起来,补了句,“梁先生好。”   一着急又摔在了软垫子上。   挺胸的同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粱季禾被逗笑,问她:“其他人呢?”   “今天周五,提前都散了。”   梁季禾往车库那边看一眼,问说:“你师父呢?”   “师父约了人谈事情,出去了。”   “哦……”梁季禾抬了下手,青翠色的茶叶包装袋上烫金“极品”两个字,“那你替你师父收下吧,几盒茶叶,拿给他尝尝。”   原来师父说的贵客就是梁先生……   陈子夜双手迎上去,“有劳您亲自送过来,师父原以为是快递。”   “我送一回快递。”   陈子夜不知道这是何意,规矩地站着,背脊绷紧。   梁季禾笑了笑,看了她一眼,轻松问:“喜欢戏曲?”   “还行。”   “那还自己加练?”   陈子夜不好意思地回:“您别奇怪,对我们常年练功的人来说,倒立、劈叉其实挺舒服的,疏松筋骨一样。”   粱季禾礼貌地扫了一下,确实四肢纤细,纤瘦但也并不显得很单薄,温声道:“昨天没发现,原来你挺高。”   陈子夜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是金字塔顶尖的人,不敢乱说话,小心回复:“院子里的师姐妹多,我站在人群里不怎么显高。”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站在门口未入,敞开着门。   往车库那侧随意一指:“我记得以前那儿好像还有个桥……”   陈子夜有点惊讶,那得是好多年前,“对,后来旧城改造桥被拆了。”   梁季禾微微点头,饶有兴趣,“那护城河还在吗?我记得之前桥下有河。”   “在的,还圈了一大片地方种山茶花,算城西这边的一处景点了。”陈子夜也走到门边,“我刚来的时候还没有起名,现在好像叫沉雪浦。”   梁季禾哦了一声,看向她,“变化真大,我有些年没来过了,去看看?”   陈子夜有些局促,但梁季禾说话不急不缓,偏沉偏冷但没有压迫感,思及是师父所说的“贵客”,她往门外抬了下手,“好……那我带您过去。”   戏院不大,规模比不了常规住宿学校,但装修配置该有都有,只是老旧了些。   陈子夜领着梁季禾往沉雪浦方向走,缓缓介绍,“那边是食堂,三餐都有,都是后勤阿姨现做的。戏院人不多,一般不用排队。”   “好吃吗?”梁季禾拿话逗她,“都给你饿晕了。”   陈子夜正经回:“还行,就是牛肉比较少,一般都是鸡肉,没什么味道。”   梁季禾嗯了一声。   经过宿舍楼,没亮几盏灯。   陈子夜说:“这是宿舍楼,有独卫,每层也有水房,有共用的两台洗衣机。”   梁季禾问:“每层两台?”   “一共,放在一楼。”   “有烘干机这些吗?”   陈子夜卡壳了一下,没正面回答,“……我们这边有院子,如果天气好,后勤阿姨会在两棵树上拉根绳子,晒晒衣服被子什么的。”   “平时衣服直接穿不冷么……”   陈子夜轻轻笑了下,好像理解他的反应,“从小到大都这么穿就不冷了。”   梁季禾皱了下眉,神色较之前明显沉了些,没开口。   这次离得近,陈子夜看他一眼,才发现他鼻梁高挺,下颌清晰,是她见过的人里面唯一可以用清贵精致来形容的人。   担心言多必失,陈子夜就没再开口,带着梁季禾穿过废弃的车库,从后门出去,五分钟的距离就到了沉雪浦。   叫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仲冬覆雪,相反,慕城的雪季很短,大多时候是雨夹雪,不似北方白软温厚。叫沉雪浦,只跟花季有关。   芍药春夏如雪,细絮飘满溪涧。   到冬天,只剩一条不太正规的石子路,断断续续的。   虫鸟蛰伏,水面像沙漏里的细闪流沙,奇形怪状的小石头沿河蜿蜒,长年累月被流水打磨光滑,一些苔藓,一些水草乱长。   到水边,换做梁季禾在前,陈子夜跟着。   她搂紧衣服,走得不快,但有路不走,喜欢隔着几个石子一大步跨过去,像在躲避陷阱,眼神落在一块比较怪的石头上。   其实他自己小时候也不爱正经走路,是以看见子夜这样不由笑了一声。   听见他笑声时,步子已经迈上去了,一晃分神。   她能站得稳,但两只脚都踩上去就有点费劲,尤其是这块怪石头,比想象中尖锐,越想找到重心越觉得有点疼,本能地嘶了一声。   “小心。”眼前伸出手,手指细直,皮肤细腻,完全不像是被冬天的风吹过的样子,陈子夜有一些犹豫,但迟疑只会让简单的帮助变得尴尬。   所以立即伸手接了个力跳下来。   双手只是一握,迅速松开,却一冷一热,余温停在陈子夜的手上很有安全感。   站稳后点开手机,胡乱地拿屏幕光去照那块石头,低着头,才发现已经屏幕显示九点二十。   余樵应该下了晚自习了吧……   她迅速发了条微信,没耽误几秒,握紧手机费插回衣服口袋里。   梁季禾也看了眼手机,“不早了,回去吧。”   “好。”   月色正好,粱季禾心情不错,想起刚刚,随口问:“今天吃了吗?回回见我都摔一跤。”   陈子夜从不说谎。但她此刻也不想回“没吃”,依然没吃。   不用说粱季禾也能意会。   他往外回看了一眼,“吃点什么?”   陈子夜想不到什么,迟疑地问:“……馄饨?”   “戏院附近有吗?”   “有的,在巷子口。”   梁季禾轻笑,“行,那就馄饨。”   陈子夜愣了愣,呼吸片刻才小声问:“……您也去?”   梁季禾被她呆愣的表情逗笑,走近一步,成心她似的,一字一顿肯定说:“我也去。” 第3章、圣诞   两人走出戏院,梁季禾在前,陈子夜习惯性地慢半个身位,往巷子外走,想了想还是小声地冒出一句:“馄饨……您吃得惯吗?”   梁季禾冲她淡淡地笑,拿话逗她:“你觉得我吃什么吃得惯?”   陈子夜认真想了想,讲不出什么高级的东西,她知道的只是鹅肝、牛排这些,但是她不知道有没有更具体的说法,眉头微皱,“我只能想象到电视剧里搭配高脚杯的法餐,或者那种还垫着冰渣的刺身日料。”   “有兴趣尝尝吗?”梁季禾见眼前人在寒风里打了个冷颤,轻握住她的胳膊,隔着衣料往路上轻带一步,很快放下,示意边走边说。   陈子夜跟上,摇摇头说:“我吃不明白,怕糟蹋了好食材。”   “没什么明不明白的。”梁季禾看她的眼神十分温和,像离岸的晚风,吹过妈祖庙前写满心愿的红绸缎,蛰伏了一些飘渺和希冀,“只看你什么时候乐意。”   陈子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宵时间总是热闹的,人声盖过深巷回声,混合着可乐气泡破开和干杯的笑声。不远处烧烤架上开始冒白烟,不用说,肯定是老师傅的手艺。   天边淡淡虹彩,难得没有黑沉如墨,像是靠近城市大楼的玻璃衍射光,路边的灯火也渐次亮起,那一秒像是可以蹿入绵云的斑斓烟火。   馄饨店融在热闹里,外有塑料椅,不过冬天一般都进店吃。   只有四张桌子,加上他们俩正好坐满,穿着校服的学生嬉笑过往,只有几个女孩子边聊天边等位,男孩子们拉拉扯扯往没人的摊位抢跑。   猜想梁季禾是第一次来这种小店,陈子夜替他擦了几遍桌子,碗筷也预备拿茶水烫一下,轻轻推到他眼前,“……要不然还是换一次性筷子。”   梁季禾啼笑皆非,“我看起来就这么讲究?”   “您可以不讲究,但是平日里师父讲究礼节,我不能怠慢了您。”说话的功夫,两碗荠菜鲜肉馄饨撒着虾皮端上桌,饿了的时候比以往任何时候闻到都香,“虽然请您吃馄饨……可能已经是一种怠慢了。”   “你倒是真讲究。”   陈子夜又忍不住看了眼馄饨,但还是邀请梁季禾先动筷。   等他尝了一口,陈子夜才拿起汤匙,舀了一大口。   本来还想问他味道怎么样,是不是还行,桌上的手机却亮了一下。   有微信新消息提醒,她立即放下馄饨,点开回复。   难以掩藏的笑意转瞬即逝,但像是夜航所遇的星尘,洒在海面,照在银蓝色的鱼尾上。整片海只有这一处光。   梁季禾没有吃多少,脸色比之前阴沉了一些,陈子夜也没有什么可聊的,就一直没再说话,要不是有人在,她连馄饨汤都想喝完。   ……冬天的热汤,比什么都让人心情愉悦。   从小店出来,不远处的学校已经熄了灯,学生大多数散了。   只一条深巷的距离,自然地并肩往回走,像是要送她回去。   陈子夜说:“时间不早了,您不用特意送我,老城区很安全。”   “没几步路,吃完走走。”   散步难免要聊天,陈子夜一到这样的时刻就有些拘谨。   总觉得要说点什么。   但梁季禾不是,他微微偏头,目光不在她身上,看地上的水结了冰,游刃有余的模样,从不需要可以找话题,想到便说,“今年该要下雪了。”   “……我还没见过慕城下雪。”   “你是哪里人?”   陈子夜回复,“我是潜县人,距离慕城坐车要两个半小时。”   “我是北方人,小时候年年见雪。”梁季禾声音清晰且缓慢,“到慕城后,很难见着了。”   “北方哪里?”陈子夜没什么地理概念,她没出过慕城。   梁季禾转了下方向,面朝北,“秋菏,青纱起高粱的地方。”   陈子夜小时候常听妈妈唱《四季歌》,歌词烂熟于心,情绪自然柔软不少,放松下来,也朝向北方,“高粱遍野,大雪漫天,一定很美。”   “有机会去看看。”   “那得是很久以后了。”陈子夜语气平平,未有失落,“有些读书好的学生,毕业以后就能离开这里了,但我不能,可能得从小丫鬟唱到垂死宫闱的老妇吧。”   梁季禾看她垂着个脑袋,笑出声,“你就没想过趁这次剧目重启演个女一号?”   “……没。”   梁季禾停住脚,越发好奇, “这么不乐意当主角?”   陈子夜回答地无比真诚,“既不想……也不行……”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梁季禾靠近一步,微微低头,眼神从她的唇上扫过,“总有些际遇是意想不到的。”   陈子夜不明白,呵了口气,实在想象不出她未来的样子,不禁问:“比如呢?”   梁季禾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眼角在笑,“说得清怎么叫意想不到。”   ……好吧。   到戏院门口,还有十来米的距离。停了一辆出租车,梅汀、沈时亦她们几个陆续下车,深巷子只能开进戏院空地再掉头,梁季禾停在这里。   “回去吧。”   陈子夜也从出租车上收回视线,扭头道谢,“谢谢梁先生,那我先回去了。”   “客气了,谢谢你的馄饨。”   “……没关系的。”陈子夜清浅地笑了下,“您别告诉我师父就行。”   等陈子夜小跑着赶上梅汀、观妙这一波刚从外面回来的人,只听见她们一直在聊晚上看的电影,是一部爱情片——   讲住在海边小木屋的女主角从小与外婆相依为命,她将心事写在纸上塞进螺号,却时常得到一位长腿叔叔的回应,她说法语浪漫,便会收到一首情诗,她说树莓酸甜,便有人教她舔舐岛屿闷夏的湿咸的海风。   她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好像能带给她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陈子夜静静地听,跟着人群往宿舍走。   有人问:“那你晚上干什么去啦?怎么一个人从外面回来?”   “我刚刚下车好像看到有人跟你一起哦……”沈时亦是范先生的远房侄女,跟子夜同岁,大月份,也从小在戏院里长大,也凑到陈子夜跟前问,“除了我们,你居然还认识其他人……该不会是启动宴那天新认识的吧?”   陈子夜愕然地在组织语言,表情还是淡淡的。   “开玩笑,怎么可能,院子里谁想攀高枝我们的小子夜也不可能!”不等陈子夜说话,沈时亦自顾自地开玩笑否定,哼着调儿往自己房间走,“因为我们的小子夜是仙女,仙女只爱干活儿,不谈恋爱的……”   “……”   回自己宿舍,门缓缓关上,嘎吱一声像上台前的调弦,拨在心上。   —   一周后是圣诞节,今年最后一天是交《荆钗记》选填表的最后日期。   这两个日子因戏院剧目重启变得格外特别。   圣诞节这天,范师傅仍选国宾馆设宴,招待跟名剧重演项目相关的几位投资人,他随口提了几个名字,就连小有名气的当家花旦梅汀都没见过。   观妙尤其关心,拉着梅汀问了半天。   梅汀只说:“我听一遍也不知道是谁呀,只知道这次来的人不多,张师叔会来,沉池影视也会来,好像还有一个是卫视导演。”   众人围在一起,站在食堂门口,等不及进去坐下再聊,就开始有的搜索,有的先说听来的八卦。   只有张师叔她们比较熟悉,也不感兴趣。   他是师父的同期师弟,名叫张沅祈。家境不错,原本进戏班是为了拜师,学了两年半没创出什么名堂,他便转投江南戏校昆大班的的姚师傅,倒嗓变音,比同届晚了三年,到1979年才毕业。拖了师傅关系进了南昆戏剧院,唱不了戏,因自小学琵琶就给排上了文场,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现在往下了说,也得是带编制的剧院主任了。   观妙着急问:“还有谁吗?师姐你快想想呀!”   梅汀想了想,摇头让她别打歪主意,又认真回想起来,“好像还有梁先生,不过也不一定,来的不是知名导演,就是行业大佬,多少有点沾俗……这梁先生吧,我那天在宴会上观察了半天,虽说长得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脸上总带着笑,也不知道什么来头,但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气质也不像能接近的……”   “红成你这样都觉得难接近啊……”观妙真心感慨,“那不是登天难?”   ……   一群人站一起说说笑笑,被刚要进食堂的范先生看见,冷眼道:“都堵在食堂门口干什么?怎么晚上去国宾馆吃饭中午就开始留着肚子了?”   “哎呀,吃饭,吃饭。”   梅汀摆摆手,冲大家使了个眼色,陆续进食堂散开坐。   食堂还是那个老旧的食堂,座椅还是那个没有垫子的塑料座椅。   但菜品却丰富得让众人惊呼。   “我不是眼花了吧?!”观妙扯了扯陈子夜的胳膊,细数过去,“我们怎么突然开始有羊排、萝卜焖牛腩、虾滑蒸蛋……还有三文鱼沙拉!”   “还有饮料和水果!”杨师傅跟后勤阿姨站在一起,断了一整盘子的菜,冲他们笑,“范先生请了个大厨来,以后他给做饭,能让姑娘们不止吃得饱,还不胖,都是科学配比的,据说是五星级酒店请来的嘞!”   陈子夜讶异:“……这么好。”   观妙凑到她耳边,嗤了一声,“师父这么抠门怎么会这么好心……我估计是看上咱们戏院的投资人赞助的!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看上谁了?!”   陈子夜摇摇头,夹了几块牛肉,有点心虚,“……我也不知道。”   “不用猜了!百分百是投资人给的钱!”沈时亦端着餐盘坐到两人对面,“因为可不止是伙食改善了,我上午痛经在宿舍休息,发现杨师傅领着人给每层都配上了洗衣机和烘干机,还说要把整栋楼的暖气片都检修一遍,不够暖和的就换上空调制热……别说师父抠门,就是不抠门也不像是他给得起的!”   陈子夜愣了愣,若有所思地嚼着菜。   她跟观妙和沈时亦一桌,没跟范师傅坐一起,特意隔得很远。   吃到一半,范师傅被人喊走,说是有客人找,范师傅听完连饭都没吃停下手立刻就去迎那人,被观妙嘲笑说,“你看师父那个谄媚的样子,八成又是哪个老板来了,我们得抓紧训练了,看样子我们这个新戏有很多人关注呀!”   陈子夜不关心这个,她满脑子都是上午师父给她的采购清单。   晚上得去国宾馆赴宴,平时训练又不方便白天出门,到年末也没几天了,她得买灯笼、换茶具、订新袍、分油彩,甚至还得添置鞭炮和瓜子。   虽说是院里的姑娘们各有分工,但是占空余时间跑腿的活儿主要还是陈子夜、观妙和沈时亦这几个辈分低的来。   那说白了,主要就是靠陈子夜去买。   她还在犯愁盘算插空出去的时间和路线,范先生匆匆从食堂窗外走过。   陈子夜没顺着看过去,她不关心那些投资人的事情。   梁季禾的车开进院子里,停在空地,人站在车边等范师傅疾步赶来。   “您怎么来了?”   梁季禾直奔主题,冲食堂抬了眼,“新换的厨子怎么样?”   “好好好,国宾馆请来的大厨手艺自然是没话说!”   “洗衣机、空调、笔记本这些,都到位了?”梁季禾想到,“WiFi也选个快的。”   “是……您破费了,这几天陆续都能换好。”范先生没看明白他在想什么,每次这样一停顿就让他有点慌张,“应该是今天就能弄好。”   梁季禾声音低沉,但神色无差,还是淡淡地像在闲聊:“把你们的管理规章和财务报表也拿来看看,这又不是旧社会梨园,搞这么剥削做什么。”   “啊……那可真是冤枉死我了!”范先生急得拍手,“设备老旧是西城区的老毛病了,不是咱们这一处,政府也在慢慢改造呢,至于这食堂,那之前伙食也是不赖的,素多荤少主要是考虑到姑娘们登台要注意形体,没半点苛待她们的意思!”   “十七八岁还在长身体,登台总归得慢慢练。”   “也没一点儿不让吃……”   范先生腹诽,哪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在长身体?   见姑娘们从食堂陆续走出来,三三两两,陈子夜也在其中。   她低着头正在看手机地图,计划一次性买清同一路段上的所需品。跟其他人方向不同,陈子夜挥挥手丧气地耸了下肩膀,随即朝他们所在的正门方向走。   范先生直起腰,说是都给说忘了,怎么能让梁先生站在院子里聊正事,领着他往自己办公室方向走,途中又提到晚上几个投资人的聚会。   梁季禾的眼光投向远处,陈子夜本想绕开他们走,却又绕不开,迟疑着想等他们俩离开,却正好撞上梁季禾的目光。   他冲她笑了下,以示招呼。   范先生讶然地扭过头,看见是陈子夜,愣愣地站在树边,有点委屈的样子,收敛了平时呵斥人的语气:“你还不快过来?”   “你喊什么?”声音冰的像夜雪,挟裹着月亮上的一层凉雾。   范先生赔笑,又有点不明所以,“我……我这不是怕她听不见。” 第4章、陪席   陈子夜一整个下午都在西城穿梭,取布匹、挂灯笼、买礼品这些搬运整理的笨重活儿交由杨师傅解决,买油彩不急,最要紧的还是赶去城东的秀水苑,先付了一笔定金,把工期定死。   昆曲服饰非同一般,尤其是女主角的,从选料、剪裁、滚边到盘扣,都得经过精确的尺寸度量和体型分析,流程繁难,除此以外,宫廷戏多华丽旖旎的场景,还需在服饰上配以京绣、手绘等工艺,连盘扣和丝线染色都得是手工制定。   贴合人身仅为上品,周身溢彩才是极品。   越矜贵的店受众越小,反而越难排上,毕竟一件只属于一人。   陈子夜赶到国宾馆时,将近八点,已经开席一个多小时了。   她找到靠窗的两桌师姐,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道具饰品和蜡烛,悄悄地挨着沈时亦坐下。   “你可算来了——师父已经出来喊你好几回了!”   “……秀水苑在东城,实在太远了,想着公交、出租车都会堵,我就多走了几步坐的地铁。”   “别说了,快进包厢,师父喊了几个师姐进去陪席,也喊了你去,说是看你安分老实,带你见见世面。”沈时亦凑到耳边鄙夷地说,“其实就是看你长得漂亮,陪席能让戏院有面子,也能让那些大佬们开心……”   “我就不进去了吧……”   “那可由不得你。”沈时亦冲二楼努了努嘴,“看,我那表舅舅又出来寻你了,可比梅妃等唐明皇都着急。”   陈子夜没有拒绝的可能,离开座位前轻叹了口气,茫茫然看向空座位上那几个黑色塑料袋。   “去吧,不用管这些了,我帮你看着。”   陈子夜闷闷点头,不情不愿地跟范师傅进了包厢。   按时到一起进包厢还好,压轴到反倒是引人注目。二楼不同于大厅,安静了许多。   “可算是来了!”范师傅令人进门,顺着介绍,“这位是你张沅祈师叔,看着你长大的就不多说了,这位是国内知名的文艺片导演——陈驰,《沙洲》、《玫瑰血》都是陈导的作品,拿了太多国际大奖了!”   陈子夜礼貌地笑笑,只说您好,不想喊人。   范师傅笑得合不拢嘴,伸手继续往右恭维,“这位是严柏楠严先生,他白手起家建立了楠木集团,九几年就叱咤商场了!对传统文化特别有兴趣,也颇有研究,正打算投资几部跟戏曲有关的电影和综艺呢。”   严柏楠看着就有些不像斯文人,扬声摆手,“谈不上研究,就是特别爱听昆曲,什么四郎探母、七仙女都听,天天听,就爱听感情戏!别看我这个人吧,人高马大的,但其实还特别感性,能给我看哭你们信不信?我就觉得吧,戏文里的男人都不太中用,有钱有势怎么会感情坎坷?”   范师傅说话时他也没闲着,吐虾壳像淬痰一般的力道,冲陈子夜上下三路打探的眼神更是让人不舒适。   ……而且四郎探母、七仙女又是哪门子的昆曲?   但桌上的人却乐意附和,“可不是,女人都是慕强的,董永要是皇帝,什么仙女都得下凡!”   虽然陪席在戏院是常有的事,但陈子夜是第一次来。旧戏新演这个项目启动之前,没什么商业饭局,就算有也是正经八百跟戏剧行业有关的,通常也都是喊梅汀、沈时亦这样的“亲女儿”去,偶尔心情好才带上观妙。   担心院里其他师姐妹心理失衡,所以她们极少详细说。   没想到是这样。   “这个妹妹怎么不说话?会喝酒吗?”   严柏楠盯着陈子夜许久了,碍于她来得晚坐在最外面,他在主座举杯,其他人也跟着端起酒杯,连不迎合都算是违背。   “她怕生,平时也不说话。”梅汀和观妙抢着打圆场,“是,她年纪小,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大人物,现在这会儿估计还蒙着呢,也不会喝酒,从小就是给我们打杂儿的。”   “你们这可不对啊,都是自家姐妹,怎么能让妹妹打杂儿呢?”   观妙自罚一杯,忙说:“是,严老板说的是,我得多听听您的教诲,我这张嘴就是太不会说话了。”   “不打紧,你们会唱就行了,漂亮就行了。”严柏楠眼睛始终对着陈子夜,故意放低声音,“你平时唱什么呀?”   陈子夜如实回:“唱《牡丹亭》里的丫鬟。”   “你还用演丫鬟啊?”转头就对范师傅说,“那我要批评你了,这模样能是丫鬟?”   范先生哎呦两声,“她呀,就一张脸过得去,唱得一般,还有得练呢。”   “唱一个听听,也给大伙儿助助兴。”   陈子夜愣怔在座位,脸上还带着不太明显的笑意,她沉了口气压低嗓音说,“……欢迎您以后来戏院听,我今天有点感冒,喉咙还哑着,唱得不好,反而扫了大家的兴。”   “是不是不好意思啊?”严柏楠给她台阶下,“没事儿,你这模样唱什么都好听,快唱一个。”   “您是对戏曲有兴趣的人,我不能拿唱不好的选段糊弄您……”   严柏楠面子被拂,动气显在脸上,难以自控,“你这就是不给我面子了!是不是得真金白银砸在你身上才肯给我唱一个啊?这没红就先给我端上架子了?”   范师傅见状,忙给他斟酒,好言相对:“她怎么敢呀!确实是不舒服,昨儿还发高烧呢!今天才好一点,这不是就想着能跟您吃上饭,再不舒服也赶着来啊!”   “你别在这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一个唱戏的给我装什么清高?!”   声音大到像是能把人撕裂,看戏的导演藏笑,敬了严柏楠一杯酒,劝说:“算了,我们喝酒,人家毕竟还是梁先生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面。”   陈子夜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她看向桌上师父、师姐们的脸色,一一看过去,无人开口,甚至没有人敢跟她对视。   ……这太让人窒息了。   你傲慢享乐,就容不下旁人挣扎生存?   命运给馈赠的恩典标定价格,但尊严和自由之所以无价,不是因为给不起,而是绝不要。   有生之年,永不出售。   “……不好意思,我有点头晕想吐,大概是感冒有点严重。”陈子夜平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捂着嘴像模像样地往外跑,像是谁敢拦她她就直接吐到她身上一般,猛然用力到几乎是撞在门上的。   一拉开门——   梁季禾站在门外。   她眼睛湿润,还泛在眼眶里,抿紧嘴唇,眼眶和耳朵红成一个颜色,委屈里更多的是倔强。   ……他怎么在这里。   ……好狼狈。   只怔了几秒就立即跑开。   —   梁季禾原本确实在席上,但没待三分钟就走了。   他一贯敞亮松弛,打扮上也简洁舒适,黑色毛衣,棕咖色大衣,说自己还有私事,先走一步,这顿算他的,吃喝随意。没人敢问,也没人敢留,一桌子人要么不出声,要么猛烈出声——您忙,您忙,我们不打紧。   梁季禾倒也没有说错。   他确实有私事,出了包厢,去了高层的私人会客厅。   梁季禾是来跟陈池羽这个表姐夫吃送别饭的,准确来说已经是前姐夫。梁陈两家原本既是邻居,也算世交,爷爷辈就一起去苏联留过学,回国后又一起投身援西工程,几十年了利益交缠,小辈儿们自然也关系匪浅。   有些是发小,有些是夫妻,分分合合,合久必分。   小时候以为各自的人生像《三国演义》,分踞各地,其实是《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各有各的难。   这不……青梅竹马、外人歆羡的一对儿就这么离了……   还把五岁的女儿丢给了不靠谱的陈池羽。   小朋友很爱黏着梁季禾,老往他腿上爬,闹着要吃这个那个,梁季禾一一给她点上了。   “这顿你请啊!”陈池羽哭丧着个脸,“总不能让我请,你选的地方,毕竟我被你姐扫地出门了,现在一毛钱没有。”   梁季禾好笑,“哪次不是我请?”   “应该的啊——你是经法双修的商业奇才,我只是平平无奇的啃老大帅哥,我能跟你比?”   “你要不再喝点儿。”   “这里有什么好喝的?都不知道你怎么会选这么个地方,像极了家里那几个老头子的品味,难怪你尽得他们真传。”   梁季禾没回,懒得跟他斗嘴,拿特意点的小薯条沾了点番茄酱,点在陈池羽女儿的鼻子上,逗她玩。   小女孩从口袋里掏了几颗水果玻璃糖请他吃。   但是纵然是梁季禾出马,也没能让小朋友消停下来,没过半小时,就开始喊着要下楼看荷花。   梁季禾索性让人去找一间临池的普通包厢,隔着玻璃看花,还有些亮闪的夜灯。   单间方桌,落地竹帘相隔,一眼可以看尽窗外的一池枯荷。服务生周到斟茶,陆续上菜,菜品精致,光看卖相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时令,蔬果清爽新鲜,截然透着南方夏日的湿和甜。   就在陈子夜那桌隔壁。   清清楚楚听了一场大戏。   他把小朋友放下,叮嘱陈池羽陪她去看花,眼神已经跟着人影飘到远处去了。   脸色阴沉得不常见。   人要走,被陈池羽眼尖发现点不对劲,连他这种认识了几十年的发小都少见他这样,“着什么急。”   “工作有事。”   “金融危机?”陈池羽打趣,“别说不是,就是真的金融危机,秩序崩溃,你梁季禾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梁季禾说:“我走了。”   “我要是你,我刚刚立刻上去英雄救美,搞不好美人一感动就以身相许了,不过这会儿去安慰也也行吧……”   梁季禾笑笑,“我没你那么闲。”   陈池羽回想了下跑出去那姑娘的样子,没看清,但梁季禾那挪不开的眼神他看清楚了,逮着机会继续拿话噎他,“你自己信就行,我反正是不信。”   —   陈子夜没跑远。   穿过国宾馆的人工湖和草坪,挺在最大的那棵树下,两边都是苍茂的细叶榕。   行道树下有间隔着的长木椅,细叶榕果子虽小,但枝繁叶茂,年年结实。   不太像冬天该有的样子,应该是个好意象。   猫蹲在最大的那棵榕树下,没光影的地方,头枕着尾巴,旁边有一小堆刚烧完的落叶和垃圾,还有一些热气儿。   陈子夜只看着小猫在吃其他客人投喂的一小块面包,她蹲着愣神。   什么都没想,只想外婆,只想哭。   月移影动,陈子夜的身形在地上被拉长到树后,树荫露月。   月辉和灯光一同映进猫的眼睛里,从冷蓝色变成反光镜一样的刺白。   她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原来猫的眼睛还能这样。   愣神之际,巨大的人影又笼罩下来,陈子夜慌得两腿一软往后一仰。   正好撞在了梁季禾的腿上。   仰头看清楚人,慌张开口:“梁、梁先生。”   梁季禾轻笑,拉了她胳膊一把,陈子夜借力起来,他立即松开,“吓着你了。”   “……没,我刚刚在走神。”   走了两步,两人并肩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梁季禾问:“刚刚哭了?”   “……没有。”陈子夜缓缓摇头,但眼眶里还有泪光,没有说服力。   刚刚跑过来的,头发还松散在耳边,她伸手捋了一下。   梁季禾语气很平缓:“想哭就哭。”   “不能哭,我外婆说虽然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是那是因为他们哭了就有人哄,他们很幸运。”陈子夜垂着头,声音越说越小,后半句说自己:“但是我没有,我不能哭的。”   梁季禾笑了笑,“你外婆说对了半句。”   “……哪半句?”提到外婆,陈子夜的声音有点哽咽。   梁季禾看向她,摸到口袋里的糖,停在陈子夜眼前,“小朋友喜欢吃的糖,应该味道不错。”   想到刚刚碰面的场景,他好像抱着一个小朋友……   梁季禾也想到这个,“我像有那么大的女儿?”   “不像,您看着很年轻。”陈子夜觉得这不算依据,想到众人对他恭敬尊重的样子,“但也不一定……”   可能有钱人有什么保养的法子,不怎么显老,当然这句话她没说。   像是能看穿她的想法,梁季禾有点无奈,“确实不一定,我有可能五十了,女儿像你这么大。”   “啊……”陈子夜看向他,甚至不自觉地脸向前靠近了一些。   可能梁季禾长得实在不像会开玩笑的样子,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对梁先生也总带有一些敬畏之意,以至于他说什么,她其实都会先当真,而后才反应过来,“……那应该不是。”   “当然不是。”   陈子夜被自己这段莫名其妙的闲聊逗笑。   被梁季禾看在眼里,靠到长椅后背上,浅浅舒了口气,感慨说:“你倒是也不用人哄。”   陈子夜迟疑了一下,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朝他摊开手心,“不是给我糖吃么……”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陈子夜有点委屈地收回手,掌心还没合上,被梁季禾握住,一颗糖放上去。   他眼睛看的却是子夜,勾起了笑,“这半句是对的。”   ……原来是后半句不对。   陈子夜还在回想这句话的意思,梁季禾已经看向远处。   陈子夜看向他,这个人浸入夜色里,只有双眼水光璀璨。   他没了笑意,突然像是隔了很远,让人琢磨不透。   “你想怎么处理今晚的事情?”梁季禾问。   陈子夜如实说:“没想好,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但是怕给师父和戏院惹麻烦……”   “这些你不用考虑。”   陈子夜脑子一片空白,但她知道严柏楠敢这样轻贱她,除了偏见,更是一种人性最原始最朴素的傲慢,是更强者想要撕碎弱食的暴戾,这是不对的,陈子夜想。   但她无法左右每个人的偏见,就像无法理解哈密顿最小作用量原理。   就像世界上有一万颗星星,仰望时总能特别自信地说——那是最亮的一颗。   这回陈子夜没像以往那样摇头,她觉得她应该是懂他要说什么。   “……可能等我红了,我才能拥有一些自由。”   梁季禾冲她笑了笑,表情又回到往常那般平和,“不一定,但值得试试。”   作者有话说:   《后半句是错误的》,今天有作话了!因为明天周一hhhhhh,朋友们明天上班上课顺利! 第5章、跨年   那天晚上包厢陪席发生的事情,如同以往,没人会跟进不去的人详述。   奇怪的是,连续几天范先生都没来盯训练,听观妙说是在忙着整理什么戏院管理材料,可能是最近接洽了一些各行业的投资人,不似戏院以往那样凡事口头说一声就能定下,凡事都讲究个白纸黑字分明。   定下了谁演女主角就不能反悔,签了合同改了公章,变动可是要赔偿的。   听观妙这么说,陈子夜也稍微安心了一些,看样子那晚的不愉快没有影响戏院的正常合作。   也是,只有小蚂蚁会因一片枯叶的凋零而觉得天要塌了。   赶年末最后一天去交选填表。   那晚回来后,陈子夜思考了很久,虽说《牡丹亭》和《荆钗记》的选段她早已烂熟于心,但院子里无人不是这样,论唱功、嗓音条件,她深知自己谈不上是老天爷赏饭吃。   在这个阶段,纵然有心想争取一次女主角,也难以与梅汀和沈时亦她们一较高下。   思索再三,没下决心,填表没参考,也没细致到某个角色的份儿上,就先下笔在意向栏填下“重要角色”。打算交表格的时候再听听师父的专业意见,到时候再做决定。   临出门,被正在化妆的观妙喊停,“子夜,你这个月例假来了吗?”   “……没,上个月都还没来。”   “那这回来例假你又得疼死。”观妙正往耳朵上戴新拆的珍珠耳环,小小的一颗紫色珍珠,却格外莹亮,“那你给我几包调经的药吧,就你常年喝的那个,没什么副作用的。”   “益母草颗粒。”   “对,你给我拿几包,不知道是不是我最近为竞选练功练得太勤,我的月例居然晚了一周了还没来。”   陈子夜走回桌边,拉开抽屉,想起平时观妙在她疼得死去活来说也想体验一下的表情,“你也有例假失调的一天啊,八年难得一见,你之前不还说想体验一下痛经的感觉……”   “好你个陈子夜,敢幸灾乐祸了!”观妙佯装生气,空出一只手胡乱捏了捏她的腰,吓得陈子夜跳开乱躲。   “……好观妙,我怕痒!”   “饶了你,快拿给我。”   陈子夜又拉开另一边抽屉,翻了翻,“只剩一包了,没什么用,一次得喝三包,我等会儿出去买。”   “行,回来给你钱。”   “没关系。”陈子夜看着她化妆,安静地靠在桌边,看的是镜子,“姐姐,你真好看。”   好像昼夜成熟了一些。   范先生担心姑娘多的地方容易拉帮结派,免不了口舌之争,便从多年前一入园子开始就立了规矩,戏院多以名字和辈分相互称呼,不容许喊“姐姐”、“梅汀姐”这样亲疏可辨又阿谀奉承的词。   陈子夜也好久没有这样喊过了,以前只有她想外婆的时候才会趁没有人偷偷这样喊。   观妙心里温热,声音也轻柔了些,伸手替她理了下散在额边的碎发,“你得多打扮,戴点首饰、化化妆。”   “我嫌麻烦。”不上台不想打扮。   “这可不能怕麻烦。”观妙展露自己的侧脸,指着自己的耳环,“好看吗?是不是看起来很精致?”   “嗯。”陈子夜往窗外看,瞥见有人在树上挂祈愿红布条,笑说,“要新年了,人逢喜事精神爽。”   “那可不是,贵气红气真养人才对。”   陈子夜没接话,眼神回到她耳朵那颗好看的小珍珠上,她不懂看成色,但确实好看。   静了几秒,观妙又说:“不过你不打扮也漂亮,丫鬟扮相都掩不住美。”   “没……”说到扮相,陈子夜想到报名表,提了一嘴,“我这次打算报个多点戏份的角色试试。”   “好呀!你早该唱主角了,娱乐至死的时代,唱得好可没你长得漂亮值钱。”   真正琢磨怎么唱好戏的人都是科班出身,你看他们缺这口饭吃吗?   从小学理论、舞美、导演、文戏这些课程,哪个不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只有像她们这种搭地方文化政策免费学昆曲、地方戏的人,才会削尖了脑袋、饿得一阵风都吹得倒只为登台露个脸,还不一定有词呢。   这些不必言明,陈子夜都明白,但她没有深聊下去的欲望。   陈子夜没太多表情,“我先去交表了,晚上跨年,师父定了一桌饭和KTV,说去不去看个人。”   “我才不去,除了每年巴结师父那几个人,谁去啊——”   陈子夜见她,“那我先去了。”   “去吧,记得给我买药啊。”   陈子夜说好,把选填表对着好拿在手上,轻声关上门。   —   师父的办公室设在宿舍楼顶层,在七层,也是拿房间改的,两室打通。   里面是办公室,里面有个沙发,算作会客厅。   戏院里的人都很少去,一般开大会也就是在练功房或者楼上的两层教室。   陈子夜到了门口,碰见陌生人,跟杨叔看起来一般大。   他客气问好,称自己是梁先生的司机,姓林。   “梁先生在跟范先生谈公事,陈小姐,您可能得等一下,应该快了。”   “好,我不着急,我等一下就好。”陈子夜礼貌问,“您认识我?”   林叔回:“前几天您跟梁先生一起吃过馄饨,您走后我多嘴问了一句。”   “这样……”   “您别介意,我家先生不太常跟人单独吃饭,我才多嘴一问。”   陈子夜有点局促,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也是随口一问,您别介意才是。”   林叔冲她点点头,笑着坐回沙发。   为了避免尴尬,陈子夜坐在了林叔同一侧沙发上。在等的时候,老房子隔音太差,依稀能听到一些。   大多是范师傅的声音。   梁季禾今天来,范师傅意料之中,但他此刻公事公布寸步不让地样子,范师傅是第一次见。   知无不言,但还是无法招架。   梁季禾翻了翻眼前的资料夹,“所有人的信息都在这里?”   “对,连收发室的保安资料都在了。”   连翻几页,停在陈子夜那面,静静看没出声,让范先生心里紧张得直打鼓。   爱好写睡觉和吃饭,目标写想成为孙悟空这样自由正义又无所不能的猴子。   梁季禾几乎是本能地笑出声,连他自己都讶异,迅速合上这一摞资料。   “财务状况怎么样?”   范师傅如实答复:“入不敷出。”   梁季禾面色一沉,冷如寒月,“所以需要十七八岁小姑娘陪席谈合作?”   “唉……那天是意外,平时真就是去吃饭,顶多敬敬酒,陪陪笑脸。”   “陪陪笑脸?”梁季禾淡漠地看过去,“看样子是我这些年给的钱不够。”   “不不不,您给的足够多了,只是、只是我不能仗着您母亲的面子,就无止境地问您伸手。”范先生此话不假,他紧张得喉咙发紧,“这些年戏曲行业落寞,没有您,这一院子姑娘吃饱穿暖都费劲。”   梁季禾没空听他感慨往昔,公事公办,“营运和盈利是两码事。”   范先生没听明白,“那……那我该怎么做呢?”   梁季禾解开袖口,手交叉撑在桌上,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我说得不够清楚?”   “没没没,不是,我的意思是,您说清楚了,是我没理解,我得理一理。”范先生叹了口气,对梁季禾试探说,“我可能得请一些学文化管理的人帮忙,毕竟我主要还是培养姑娘们唱好戏,除了日常开销,可能还得……”   梁季禾把资料夹合上,点到即止,“总之,我要这里——正规正当,资金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   谈完事出来,恰好傍晚七点。   范先生开门,知趣地说今天这种日子就不留梁先生吃饭了。   陈子夜闻声站起来,她稍愣一下。   今天的梁季禾戴了金丝眼镜,与之前不同,迟迟问好:“师父、梁先生。”   “嗯。”梁季禾想到什么,笑问:“今天吃了吗?”   不然回回见到都要摔一跤。   后话没说,但这句只属于两个人的暗语,陈子夜听明白了,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最近吃得都很好。”   梁季禾含笑从她旁边离开。   只留范先生眼神迟疑,站在门边,但想到“吃了吗”也就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候,便问陈子夜来意。   陈子夜双手交上选填表,原本还想请教师父报什么角色合适,但见师父脸色不佳,就没敢开口问。   范师傅收下表,原也没想细看,但还是一眼就扫到了意向栏,看了陈子夜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说:“子夜啊,你是个好苗子,早该试试主角了,你加把劲,有人教、有人捧自然是不愁红的。”   陈子夜觉得今天的师父格外客气,思量着回,“谢谢师父,我会努力的。”   “嗯,多练练,新的一年一切都要好起来了,陪席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都处理好了。”   范师傅主动提这事,陈子夜想问什么是处理好了,但犹豫着没开口。   被范师傅看出来,自顾自地感慨,“你就别操心了,那些人以后没机会再出现在慕城了,人啊,还是不能太看得起自己,这世上有钱人不少见,见不着的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   陈子夜其实还是不明白,只轻声回了句:“知道。”   —   从范先生的办公室出来。   站在走廊,室内明亮,站在七楼看出去,夜灯亮起,沿着树下藏着的巷子走出曲直。有败落梧桐,有腊梅打霜,在老城区不能靠颜色辨明季节,只有晚风中淡淡的气味是新春的彩蛋。   陈子夜想到跨过今夜,就是崭新的一年,心情也不自觉舒展。   经过院子,腊梅已经系满了写着心愿的红绸带,还有人挂的是铜钱和红包。   偶尔还有一两颗金桔。   金丝烫印的鲤鱼溯游于枯枝中,闪着希冀。   树下还支着长桌,红纸、毛笔、果盘和香炉摆放整齐,趁没有人,陈子夜走过去。   她小时候因为觉得会写对联很厉害而苦练了几年毛笔字,算是会一点,研了磨,蘸好后拿在手里,思索写什么。   人影笼罩过来,陈子夜回过头,下意识眨了下眼睛,“……梁先生,您还没走。”   “正要走。”   “哦……”陈子夜扬了扬手里的毛笔,清甜地笑,“我在写新年祝福。”   梁季禾抬头看一眼剥离了绿意的腊梅,“新年活动?”   “不是,每年大家写着玩的,一人一条,担心菩萨看不见,还得写自己的名字。”陈子夜轻松地笑笑。   梁季禾也笑了一下,见低处都已经挂满,问她,“挂得上去吗?”   “能的。”陈子夜伸直胳膊高举红绸缎,踮起脚挥了挥,又迅速落地,“看——”   “不要勉强。”   陈子夜说好,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手里的红绸缎,重新拿出一条,拿胳膊小心碰了碰梁季禾,“我帮您也写一条吧,祝您新年快乐。”   梁季禾犹豫了片刻,没说心愿,只说自己是“季节的季”、“穗禾的禾”。   陈子夜也没问,提笔公正隽秀地写下——梁前半亩禾苗,四季翠色可描。   “好了,这样名字也不用单独写了。”   “你写的诗?”梁季禾饶有兴趣地又在心里念了一遍。   陈子夜说:“不是,原句是——门前半亩禾苗,日午翠色可描,戏文里唱过,是好意向。”   梁季禾拿在手里,眼神对却落在陈子夜身上,“谢谢,很好看。”   “您喜欢就好。”   梁季禾看着她,素面朝天融在腊梅树下,这是一种介于春冬之间利落又温柔的美感。   头顶的路灯还印在明晰的天色里,只有两个人影重合的轮廓,日光拉长,腊梅笔挺坚硬的枝干束在陈子夜头顶,风吹来,叠影像电线,像胡须,也像大圣头上的两根羽翎。   两人同时看到这一幕。   梁季禾不知觉地笑了一下。   偏过头正好撞上陈子夜在看他,“笑什么?”   梁季禾难得没有藏笑,视线落在影子上,“像不像孙悟空?”   “……嗯?”陈子夜微微一怔。   陈子夜往后慢一步,错开与枝干的人影,梁季禾往前一步,到他头上。   又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猴子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笑着。   陈子夜发觉很少见他这样的笑,他这人说话待人都很温和,但笑容里总像是带有胜负决断的含义。   只有此刻好像没有。   过了一会儿,陈子夜将红绸缎挂上树,“可惜今年的腊梅没开,可能得等下雪天。”   “想看?”   “想,看到腊梅会想到《长生殿》里的梅妃,我在纠结要不要报这个角色。”   梁季禾摸了摸袖扣,看她一脸神往的样子,对她说:“你帮我写祝福,我也给你回个礼。”   作者有话说:   永远喜欢孙悟空\(^o^)/~ 第6章、回礼   梁季禾说的回礼在眼前的古着店里,距离戏院不到二十分钟车程。   一直往西走,在更偏的地方。   玻璃门,灰蓝橱窗,入口处挂了一个巨大的汽水瓶盖,写着“幸运光顾”。   十八平米的地方,窄到逛不了两圈,但从70年代VALENTINO的电单车外套、MOSCHINO的翡翠耳环,到重庆码头的牌匾、鸟笼,香港旧时代的黑胶唱片、旧画报,让人挪不开眼。   三面墙全是玻璃水池,成群的橘红色金鱼在冷蓝色的光里溯游。   井井有条又繁杂旖旎。   陈子夜惊讶极了。   她从没进过这样的店,这里甚至没有设置收营台,像是个小型博物馆,收纳了拥有者的偏爱和偏好,手指轻轻地触摸,像是有记忆回响的魔力。   想起初遇那晚,她醒来时所见的酒店玻璃柜,也是这般。   慢走两步,蹲下身捡一张2003年的电影票根,叫《见习黑玫瑰》,讲的是两个少女组合打怪的离谱故事,但比剧情更离谱的是,主演居然是郑伊健和Twins。   还没起身,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抬眼看到梁季禾的笑意,“挑中什么了吗?”   陈子夜谨慎地扬了扬,放回到台面上,拿印章盒压上一角,担心他说的回礼是在这里任挑,有点可惜地说,“没,这些东西还是放在这里合适。”   梁季禾不做勉强,往木制楼梯一指:“上去看看?”   陈子夜认真说:“还有二楼。”   “嗯,一楼放礼品,二楼住人。”   陈子夜微怔,从他开门时,她就想问,“……您是住这里吗?”看起来不像。   梁季禾不假思索地回:“不住这里,只用来放喜欢的东西。”   陈子夜扯起嘴角,有点惊喜,“这些全都是你自己买来的?”   “嗯。”   “都是不同地方买来的吗?”陈子夜瞪圆了眼睛看他,“连这里的每一条鱼也是?”   梁季禾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耐心解答:“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看到觉得中意就买回来了,连水里的一颗小石子也是我捡来的。”   陈子夜微微张口,眼神向往,“……真好。”   “上去看看。”   “好。”   二楼跟楼下相反,踩着楼梯上来,入眼的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天台,完全舒展。   月明夜静,西城的跨年不似市里热闹,少见高层,千户盏灯,只有依稀几声炮仗响。   一间单独的房子在天台死角,两侧均是夏藤木架,春来花穗丛生,冬至枝干轻盈,迎风飘摆,四季都像是有清淡的味道,陈子夜展露笑容,声音抑制不住地上扬,“是紫藤萝?”   “嗯。”梁季禾说的是肯定句,“你很喜欢植物。”   “嗯,喜欢藤蔓大于花。紫藤萝仲春开花,仲夏结果,条蔓纤结,与树连理,很容易形成共生关系。”两人并肩慢走向前,陈子夜停了停,转向他,“……有互相依恋的寓意,戏文里常有。”   虽然满目枯枝,但陈子夜说得很令人向往,仿佛已经看见画面。   “那只能等夏天再请你来。”   陈子夜愣了愣,“可以吗?”   ……还能再来吗?   “为什么不可以。”梁季禾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冬天只剩枯枝了。”   陈子夜想到什么,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原本是要替观妙和远在老家的父亲挂来祈福的,她拿出来,摊在手上,认真问:“我能挂这个上去吗?”   “嗯。”   “这样就不是光秃秃的了。”   “用帮忙吗?”眼前的藤架可比戏院里的腊梅高多了。   陈子夜依旧摇头,“我行的。”   梁季禾笑着看她一眼,让她去挂,“这次见面还没摔着。”   “不会摔的,没多高。”枝条迎风,但陈子夜想挂的高一些,更高一些,这样好像就可以飘到菩萨的耳边,她踮起脚去够,平地无处借力,轻盈跳起来几下,感觉正好够到枝头。   挂完红包,想起还差一个,没犹豫散了头发,想把带着两颗红柿色珠子的头绳也挂上去。   铆足劲一跃,落地时没站稳,撞入梁季禾的胸口。   他伸手拖住陈子夜的手肘,微微用力,“小心。”   “谢谢……”陈子夜松开一步,眼神无处可看,飘到枝头随风晃动的珠子上。   枯枝一点红,像初绽的腊梅。   陈子夜不经意地笑了下,觉得心情很好,跟今晚所见的一切一样好,思及此真诚地跟梁季禾又说了声谢谢,他却沉默着做了个朝前走“请”的手势。   领她到门边才说:“不用谢,我还没给你回礼。”   陈子夜愣了愣,觉得这个人像是一楼圆台上的万花筒,看山不是看,看雪是雪。   让人琢磨不透。   梁季禾打开门,亮起的是橘黄色的灯,室内陈设简洁温馨,飘窗上放了几株蓝色风信子,床边是两盆君子兰,温室里都已经开了,梁季禾说这里是恒温的,人来得少,花草自由生长。   一张矮榻的床,书桌都不用,书随意散在各处,伸手可得。   墙上有投影仪和不规则的几个书架,放着很多影片,有大有小,有圆有方。   地方狭窄,甚至有些封闭,近到呼吸声都能听得见,陈子夜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跟进去,梁季禾也没有邀请,他只是俯身在地上、书架上寻找。   找到后他拧了下眉,递给陈子夜,“找半天,原来就在眼前。”   “……这是回礼吗?”   “你不满意,就可以不是。”   老式录像带,没有标签,一共两卷,陈子夜问:“没有不满意,这是……”   “实录,一卷是1989年浙昆剧院现场表演的《长生殿》,一卷是2007年央美陈堪编剧联合世字辈艺术家卢璇推出的《梅妃礼》,前者是原版,后者是新编。”   陈子夜讶异,拿紧录像带,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长生殿》里的梅妃虽然戏份不重,但出场即是焦点,《梅妃礼》以其作为女主角讲述了和唐明皇共赴生死的故事,戏份多,剧情连贯,但少了一些重头戏。”梁季禾顿了顿,眼神挪到录像带上,挑了下眉说,“选角这方面我不专业,这些录像资料供你参考。”   纵然她是专业学习昆曲的人,《梅妃礼》她也是闻所未闻……   像是不对外售票的新编研究项目,参演人员多为戏曲学院老师和他们所带的学生。   “您已经很专业了。”陈子夜由衷这么想。   梁季禾恢复神色,没那么严肃,“我母亲喜欢,小时候经常听她哼几句,谈不上专业。”   “您母亲喜欢听戏吗?她要是有空,可以来听。”   梁季禾顿了顿,但语气还是平常那般,“她八年前已经去世了。”   “啊……对、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梁季禾微微摇头,“说起来,你其实也认识的。”   陈子夜讶异,“……我认识?”   “嗯,就是选你入戏院的人,姜如汀,我母亲。”   “姜老师是您的母亲!”   陈子夜近乎瞪圆了眼睛,才发现梁季禾的眉眼,确实非常像她印象里的姜老师。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范师傅与姜如汀是同门师兄妹,范师傅最早唱的是《怜香伴》,两个女性角色均由男旦扮演,碰上师弟摔断腿,便让小师妹姜如汀临时顶上,谁知她一炮而红。   慕城一时间无人不知名门姜家出了唱戏的坤角。   原本养在家里的戏班子被姜家老太太悉数赶了出去,本是图个乐子的玩意儿,一个二个的却拿来教自家的小姐,还教上了台遭人笑话,好好的一个戏班子也就这样散了。   更多免费资源加 A吼 V信:weixiaoYa0226 有其他号不用重复添加 更新都一样 范师傅便跟其他师兄弟一样四散讨生计。   老太太毕竟是旧社会里长大的人,姜如汀也没多生怨恨,在戏班子解散了以后便再也没有听过戏,更别提自个儿唱几句了。直到三年前范师傅小有成就带着自己的戏班子回到慕城,姜如汀是又喜又惊,俩人既是曾经的搭档,又是感情深厚的青梅竹马,便执意投资,帮助范师傅扩大招生,买地搭台,这才算真正经营起了这家戏园子。城内一时流言四起,但两人从不放在心上。   正巧闺门选旦那年,子夜丧母,她跟着外婆在乡下长大,只会哼些黄梅小调,压根没想过去正儿八经学唱戏,只是听说进了戏班子就有工资拿,还不必愁吃喝让娶了新媳妇的父亲为难。   这才跑去试戏。   子夜那日在外婆的陪伴下坐大巴,赶到戏园子,正巧是最后一个。   范先生见她根本不会唱戏差点赶她下台,可姜如汀却对子夜一见如故,她笑说,这孩子简直跟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担心旁人不信,还特意嘱咐司机回家取她儿时的相片来做对比,谁知司机刚走,姜如汀上台细看子夜,正欲问她家庭如何、怎么会想来报名时,一根重木轰然砸下,戏台倒塌。   红血点地,木上开花,子夜被姜如汀搂在怀中,只受了些轻伤。   几日后,子夜便被范师傅接回戏院,在医院,她与梁季禾擦身而过。   姜如汀的死无人再提。   每每子夜向师傅道歉,范先生都只是叹气摆手说与她何干,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提。   ……   陈子夜回想到此,恍然明白初见时梁季禾那句“我以为我们认识”。   竟是真的有过一面之缘。   想起姜如汀清雅慈爱的言语,陈子夜不免难过,“真的对不起……”   “不怪你,我母亲要是在世,她也乐意送你。”梁季禾目光落到那几盒录像带上。   “谢谢梁先生,我回去一定好好观摩学习。”陈子夜认真保证,“这些珍贵的影像资料我也一定会保存好的,您如果想看,我随时还给您。”   “给了你的就是你的。”梁季禾被她逗笑,“回礼而已,不用有什么训练压力。”   “嗯!”陈子夜抱在胸前,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份礼物。   还是梁季禾发现的问题,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问说:“你有设备放么?”   这种录像带,就算是在戏院这种不怎么跟得上潮流的地方,也好些年没见到了。   “……好像没。”   “钥匙留给你。”说话时,两个人已经退到了门外。   陈子夜忙说:“不用,我上网买一个老式播放机就行。”   梁季禾将钥匙提在手上,让人不能不接,“我基本不在。”   确实想看,“……那您什么时候来?”   本意是怕打扰他一个人来这里看点什么。   却被梁季禾故意误解,拿话逗她:“就这么怕碰到我?”   “不是,不是……”陈子夜急急否认,语速又慢下来,“我是怕打扰您。”   梁季禾看着她,微微低头,跟她平视,“那现在一起看?”   “啊……现在太晚了。”   想到深夜同处一室陈子夜就觉得很紧张,并肩的画面几乎不能想象,她分不清是空间闭塞不透气的原因,还是昏暗的灯光给人可乐入杯将将满出气泡的不安全感。   就……好像连呼吸频率都快了一些。   陈子夜慌张地拿起手机,原本只是想看一眼时间作证已经不早了,却没想到专注说话的时候有人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迅速点开:十二点我在收发室等你,想第一个祝你新年快乐。   那是一种在陈子夜脸上极少见的笑容,其实很不明显,不像出了笼飞向山林的鸟,更像刺穿薄暮的初阳,携裹凉寒,却是丝丝点点都透着暖意。   人快乐的时候,甚至不用笑也能传递情绪。   梁季禾看向她,沉默着。   “快十二点了,我得回去了。”陈子夜不擅长隐藏心事,眼睛往下瞟,“……很晚了。”   “要到新年了。”   陈子夜“嗯”了一声,犹豫要不要再说一遍新年快乐。   思绪已经被梁季禾先打断,“送你回去。”   陈子夜垂着头默默跟到他旁边,快速瞥了他一眼,见他没了表情也没再开口。   到戏院,比去的时候路况更空,十来分钟就到。   赶在十二点之前,还剩四分钟。   “到了,谢谢梁先生。”陈子夜主动说。   梁季禾看了她一眼,停了几秒才说话,有点冷淡,“去吧。”   “梁先生,再见。”   陈子夜说话时又看了眼手机屏幕,几乎同时拉开车门,站定还不忘冲他微微点头道别。   梁季禾也发动车,油门刚响,转过身朝戏院慢走的人突然加速小跑起来。   几乎是靠跑步的惯性冲到了戏院收发室门口,“咚”一声双手拍在玻璃窗上,快速看了眼手机,边喘气边笑,“……还好没有错过十二点。”   桌上的模拟考试卷还没合上,满满当当写着正确答案,小巷安宁,戏院哗然一声庆祝,远处断续传来几声烟花炸散的声响,正要打烊的裁缝铺和对门的计生用品店还放着旧旧的粤语歌——   别怕,你将无人会代替。   吵吵嚷嚷里,两个少年抢着互相说了句“新年快乐”。   十二点的冬天飘了慕城第一场雪,像是成人之美。   车上的人静静看着,玻璃摇下,一点点雪落在车窗上,很快消融。   他还在摸那颗袖扣,周身温暖,只有那颗袖扣是冰凉的,如同他此刻的表情。   落雪满城,愁喜不由人。   作者有话说:   hhhh回礼到~新年快乐也到~夏天看冬天文是不是凉快多了! 第7章、喝酒   这场初雪连下了几天,天气湿冷沉暗,瓦蓝许久不见。   陈子夜五点半按时起床,宿舍楼不似往常清晨那般吵闹,元旦假期刚过,名剧重演项目初试在即,所有人一改往日挤在一起踩点刷牙洗脸的习惯,零零散散各自走去水房。   回到宿舍,观妙睡得正沉,听不见陈子夜看她起床,只迷迷糊糊地吐几个字,听不太清楚。   陈子夜坐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低头去看她时,正好撞上观妙睁开眼,她几乎是吓醒的,“几点了啊?”   “五点四十二。”   “哦……”观妙坐起来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我昨晚小腹一直有点痛,没睡好。”   “是不是月例要来了?”   “还没。”   “那得晚了有二十多天了……”陈子夜算算,“你一直都很规律。”   观妙接话很快,“被你传染了。”   宿舍没开灯,只要窗外的走廊灯照在地上,陈子夜对狭窄房间的布局轻车熟路,拉开抽屉看到调经的益母草颗粒还剩几大盒,“调经的药你之前按时喝了吗?我喝完就来了,刚结束。”   “有时候忘了就没喝。”   “现在肚子还疼吗?”   观妙摇摇头,手还捂在小腹上,面色煞白,尤其是眼皮,沉重得明显,“现在还好。”   “我找止痛药给你。”陈子夜怕白炽灯对刚醒的人太刺激,特意开了桌上的台灯,橘色的光晕自带温暖的效果,她慢慢安慰说,“下午初试,师父没给范围,不知道是考理论还是基本功,只考理论你还能撑一撑。”   “就是武戏我也得撑住啊。”   陈子夜找到药,倒了杯温水,知道这次机会对她们意味着什么,不再劝,只担心地看了看她。   观妙反过来安慰:“没事的,我们俩都得撑住了!我告诉你个比赛技巧——如果初试只是任选一段曲目表演,你记得选个剧情矛盾严重、情绪起伏大的片段唱,别傻呆呆地选个丫鬟的戏份,你演得再细腻人家也觉得你小家子气!”   “嗯……我这次有多准备几段。”   “那就好,别紧张。”   陈子夜扶着观妙站起来,顺手把脸盆和毛巾拿好,状态比之前精神了许多,“希望我们都有好运。”   “有好运我们早投个好胎了,还用在这里受罪,求菩萨不如求我们自己。”   “……我尽力吧。”   陈子夜站在走廊里,往窗外看了一眼,漫天的乌云聚拢在四四方方的院落之上,像要下一场大雨,又有紫粉色的绵云化作金鱼,摇曳近似透明的尾巴,朝幽暗更深处探游,所到之处荧光点点连成一道光斑。   —   初试时间定在当天下午两点,地点仍在范家戏院前厅。   评委除了范师傅和张祈沅师叔,现场还有慕城戏曲学院的章牧悬教授和新一代北方昆曲大师陈惊蛰女士。   原定初试评委只有严柏楠、陈驰这样的知名导演、投资人之流,远远请不动真正的戏曲界大师,章陈二人均是应梁季禾邀请而来,意在给戏院姑娘们当面做些专业上的指点,二来也可以让他们挑几个好苗子走。   戏剧要有人学,舞美、文戏、编剧也得有人学,总不能一院子的姑娘都能唱成角儿。   真要这么说,那成了角儿的姑娘也不能都出在这一出戏里。   梁季禾的安排,范师傅也赞同。   那日聊完戏院的营运规划后,范师傅还在愁方案如何下笔,隔几日梁季禾新聘用的职业经理人陈池羽就到岗了,除开前姐夫这个身份,他原先就是在佳士得做明清瓷品的市场调研,回国后创立了旨在推广传统戏曲文化的传媒公司——一梦池羽。   后因跟故宫联动策展池羽戏曲回廊梦而爆红网络,被梁氏全资收购。   陈池羽对“旧梦新颜”这个重启名剧的项目很感兴趣,主动请缨而来。   他有兴趣用更潮流的方式演绎传统,但梁季禾有的更多是兴致。   人生顺遂、杀伐决断的人,并不会想真正尝试挫败的滋味。   他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契机会让自己有一败涂地的可能,是解构一部剧,还是捧红一个人。   高山低谷,俯仰无用。   昆曲讲究唱念做打,以绵婉悠长、意犹未尽见长,尤其注重咬字吐音的徐疾和松张。初试定的是两问一唱,两问戏剧史和人物及关系解析,考察剧本研读程度,一唱讲究选嗓和挑形,只一人戏份,不借助任何他人搭戏默契。   戏剧史问得不偏,没有故意刁难的意思,二十几个人多少都能答上几句。   唱单人选段就尤为讲究。   如同观妙所说,单人戏份想在三五分钟内出彩,势必不能选性格单一的角色,更不能选需要搭腔的对手戏。   沈时亦也懂讨巧,选了一出最不露怯的《风筝误》,剧情以风筝为媒,短短几分钟便可见误会、矛盾、闹剧等连环编织情节,台词细密,情绪忽高忽低,连丫鬟给小姐报错信都能演出花来。   观妙也是如此,初试求稳,选择了最拿手的反串,唱的是《单刀会》,光巾帼不让须眉的扮相就平添三分。   陈子夜上场靠后,她长相属于浓颜,只有嘴巴右下角有一点梨涡,笑时轻盈,冷如月霜。   最恰如其分的便是唱梅妃。   但《长生殿》中梅妃戏份较多的只在《絮阁》一折,讲腊梅绽放,趁杨贵妃不在,唐玄宗以梨园新戏为由请梅妃夜宿翠华西阁,后被发现狼狈躲入夹墙之内,胜在对手搭戏,《一斛珠》一幕讲唐玄宗心怀愧意赠一斛珍珠却被梅妃拒而不受,写下《谢赐珍珠》,半句“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残妆泪沟,不显样貌脱俗,后半句“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既是新欢欲拒还迎,又是旧爱心灰意冷,玩转心意非三五分钟可扮演。   要说梁季禾回礼的《梅妃礼》倒是有合适的选段……   但论如此高水准的新编剧目,带来的可不只是耳目一新,更是多层次为扮演者量身定度了梅妃的惊艳。   陈子夜思索再三,觉得这出戏得留在终面。   ……如果有的话。   故而选择了《刺虎》一出,讲明灭后,宫女费贞娥假扮明公主,本欲利用美色行刺闯王,不想闯王将其许配给副将“一只虎”李固,宫女费于洞房之夜将其刺死后自刎,首场便是拍散而意浓《端正好》。   肩臂、手腕直贯到手指,终指寒光一剑,一句“切切的蕴君仇,侃侃的含国恨”将报仇雪恨的情绪推至高潮。   半分哀怨,半分铿锵,女儿家的容貌,男儿般的气概,尽数眼前。   虽说达不到惊艳全场,但在座评委无一不认为这是个好苗子。   范师傅也破天荒夸了她一句,刺旦少了点儿英气,但美则美矣。   ……   初试结果现场不公布,但众人心里有数,下了台纷纷卸妆。   几个师姐来恭喜陈子夜,夹杂着几句意料之外,意外她会报名主角,更意外她唱得比预想要好,好得多。   但最多只是抱怨她平时藏拙,让人小看了她。   功底这东西掺不了假,上了台唱得好就是最大的话语权,所以也没人说些自讨没趣的话。   等陈子夜卸了妆、换好衣服出来,范师傅已经招呼忙活了一下午客人去吃席。   只有陈池羽等在院内车边。   “陈小姐。”   陈子夜愣了一下,点点头,“您找……我?”   “对。”陈池羽笑时露出一排光洁的牙齿,非常阳光,“也不对,是梁先生找你。”   陈子夜往车内看了看,空无一人。   陈池羽说:“恭喜你初试通过,梁先生给您送了一份贺礼。”   没等陈池羽伸手进车内去拿到,陈子夜已经本能地说出:“……这不太好。”   “那劳您就跟我走一趟。”   “……嗯?”陈子夜有点懵懵的,没太理解,只知道开场介绍他是以后为戏院做推广的人。   像是意料之中,“梁先生说了,您要是不收礼,就带您去个地方。”   陈子夜迟疑开口,“什么地方?”   “这个就不便先说了。”   他手上拿着红丝绒材质的盒子,像首饰,光看不认识的品牌名称就可见贵重。   等着陈子夜接收,有一种不能选的压迫感。   陈子夜双手摆开婉拒,“我不能收的。”   那就跟着陈池羽走。   他跟梁季禾开车的风格完全不同,西城的七点半,也不怎么堵车,大多数人骑电瓶车、坐公交。陈池羽一路感慨了三遍西城交通顺畅,就是跟他去的地方绕八百圈也凑不上。   车开到青籍寺下,石柱高耸,寺在山腰。   陈池羽车都懒得下,指了下小径深处的黄雀湖,“这什么鬼约会地点……那边。”   “谢谢。”   “不谢,送你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补充一句,“哦……忘了说,你本人比戏剧扮相更好看。”   “……谢谢。”   陈子夜下车往河边走,静谧的小路两边都有路灯,光束照在她脸上,一层绒绒的光,她走得不慢,脚下有一点沙子,仿佛心里揣着一个盛满白糖的小沙漏,走一步倒一点,倒计时一样的碰面。   走近才发现这是个室外餐厅。   深在林中,沿河设宴,采用深褐色木桌椅,间隔用的是浅黄色地灯。   梁季禾正在看湖面,有并排游摆的木船,今晚没有风,也没有雪,只有餐桌上的蜡烛燃烧着安静和暖意。   每一桌几乎都有人,都在很小声地用餐和交谈。   陈子夜走过去时,比平常声音更轻地问好,“梁先生好。”   梁季禾偏过头,冲她微笑,“坐。”   刚一落座便有服务生上菜,主西餐,这个季节已经端上了炭烤春竹笋,养胃的陈酿黄鱼鸡汁,澳洲和牛山苏,松茸龙虾饭,提前上了紫米酒糟当餐前点,去了容易吸收的杏仁可颂。   “能喝酒吗?”   大约是误解了这句“能否”的征询意味,陈子夜点点头,“我去年十一月就满十八岁了,能喝酒。”   “刚满,那就允许喝几口。”   “我应该多喝就口也不会醉。”因为我们家都很能喝酒,但是这句她没说。   梁季禾颇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那醉了会怎么样?”   陈子夜认真想了想,握紧拳头,佯装喝醉,“喝醉可能会打人……”轻轻对着空气一拳,“像这样……”   “这样。”   “这样——”陈子夜将拳头举到脸颊边,一点都不凶,甚至有点可爱。   梁季禾轻笑出声,“哦——”拉长声音,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就这样看着她,也不说话。   陈子夜觉得自己的心脏连着脉搏一般因为紧握贴近的手指而变得加速,她该说点什么。   但是嘴巴却张不开,目光投到他的下颌线、脖颈和胸口。   缓缓地像是在看日落。   他松开手,像是接过醉酒的荒谬,也握紧拳头往自己的心上撞了下。   陈子夜慌张地别开眼,随意拿起眼前的酒杯就喝了一口,酸,苦,甜。   “你得沾点盐,不然会苦。”   “蘸哪里。”   梁季禾笑着指了指就在她眼前的小碗碟,“蘸这里。”   “这是什么……”   “盐。”   “哦对……”   陈子夜是第一次喝酒,才一口她已经有点醉了一样。   她瞥了一眼梁季禾,一如往常的神态,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双眼让她想起姜如汀,兴许是二人有此渊源,他才会格外关照自己。   他一定希望自己母亲拿命保护的人,能够在昆曲上精进表演,清和雅致。   多想反倒是显得不敞亮了。   低着头又吃了几口春笋,她喜欢吃笋,觉得这次一定得说点什么才能终结刚刚的胡思乱想。   语气自然得多,“我们今天初试结束了。”   “嗯。”   “我以为师父会请您当评委。”   “是请了。”   陈子夜抬眼,神色缓和了许多,“您不参与评审吗?”   梁季禾笑容敞亮,“总得对其他人公平点。”   陈子夜吃香很斯文,但她发现梁季禾吃饭更加慢条斯理,而且喝酒也不爱蘸盐。   “我今天没有唱梅妃。”   梁季禾看向她,手搭在酒杯上,等她继续说。   “我觉得《梅妃礼》特别适合压轴唱,越看越有意思,冲突剧情和细腻的感情都有。”   梁季禾语气平常,带点笑意,“撑得到终面吗?”   陈子夜有点丧气,嘴巴嚼东西的速度也变慢,“……挺难的。”   沉默了一会儿。   他端坐靠前一点,独自碰了下陈子夜的酒杯,“唱得上梅妃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我尽力吧”卡在喉咙里,陈子夜小声对自己说,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说:   是谁醉了!   *刚刚捉虫了一下。 第8章、失约   范师傅没有明确设置门禁,但除了节假日外,十二点之前回到戏院是默认的规矩。   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窠臼,矜持会给凌晨敲钟。   梁季禾停车时,时间卡在晚上十一点五十。   梁季禾那侧的窗户半开着透风,接近封闭的空间里有一些淡淡的青松香。   陈子夜呼吸很轻,眉间舒展,“今天也谢谢梁先生。”   “不谢。”   车里一直放着歌,是陈子夜没听过的粤语歌,下车道别前,歌里唱到:明白你希望游观冰岛看雪花,无奈太少时间,去溜冰可以吗。   午夜的朗月,倾泻在车身上,落入粼粼的玻璃水面,照在两个人每一根发丝上。   梁季禾手搭在车窗上,看向她,陈子夜也正好侧过目光想开口。   对视的那一秒,笑容更默契。   “回去吧。”   “好。”答应时伸手开门。   被梁季禾探过身握住胳膊,鼻尖像是一擦而过,呼吸温湿到分不清   “咔哒”一声解开安全带,“安全带。”   “哦……谢谢。”   手却没有松开,梁季禾近到让她不敢眨眼,低沉引导着她,“手机号,进终面告诉我。”   “……您想知道手机号还不容易。”   这话从陈子夜嘴里冒出来,真诚自然,甚至理直气壮。   没半点调情的意味。   梁季禾笑了下,抽身回到座椅,不否认他想知道确实随时都可以,“得你乐意。”   陈子夜没了动静,迟了几秒调出添加好友的二维码界面,“……您直接扫码添加吧。”   “嗯。”   他发送好友申请,关上手机说,“对了,我下周不在慕城。”   “哦……”陈子夜不懂他怎么突然提这个,礼貌问,“您是去出差工作吗?”   “嗯。”   “这样,那祝您工作顺利。”   梁季禾道谢,顿了顿才说,“周六回,顺便带朋友送的几株腊梅回来,准备移在上次带你去的店里,有兴趣一起吗?”   陈子夜只联想一秒金鱼溯游的玻璃馆,眼神都清亮起来,她喜欢那个地方,那是承载着自由和阅历的地方,但思及她与梁先生这样频繁的独处,有些犹豫。   不过想唱好梅妃岂能连一支梅花都没见过?   何况,范家戏院虽姓范,但到底梁先生才是真正的投资人,想到他这些年对戏院的帮助,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好,那到时候联系。”   “嗯。”他往戏院方向挑了下眉,“去吧,不早了,专心训练。”   “好。”   拉开车门,伸下去一条腿,陈子夜忍不住回头保证,“我会尽力的……”   梁季禾只是笑。   在他的认知里,努力、尽力其实都不值得单独说。   拥有更多与成功不相关的快意,也许才更拥有对生命的掌握力,哪怕只有一点。   人间四月,雨丝风片,浪漫的不是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偶然,是临时起意的踏春。   但对着她好像就没办法这么理智。   梁季禾还是认真点了下头,算作信任的回应。   —   “旧梦新颜”重启项目的初试结果是在一周后公布的。范师傅郑重其事地贴了两张红纸公告,一处是在戏院铁栅栏右侧废弃的公告栏上,一处是在戏院前厅排戏表的上方。   陈子夜、观妙一同通过。   虽说这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但张榜后推搡着找名字的时刻,很容易让人雀跃。   陈子夜没挤进去,先出来的是沈时亦,拍了张照片说发到了她们三个人的小群里。   陈子夜这才发现,今天这样的日子,观妙居然没来。   她一向爱热闹,又把这次比赛看得极重,怎么可能不来呢……   “我先回宿舍看一下,观妙这几天一直不太舒服,不知道好了没有。”陈子夜低头看微信,沈时亦发完她们三个一起中选的图片后,观妙也没回复。   “行!那你快去快回,晚上还有庆祝饭呢!不过怎么感觉她已经不舒服好久啦?”   陈子夜细想,“……是得有两个星期了。”   “找时间陪她去医院看看吧,我们这种天天练功的,多少都有点小毛病。”   “嗯,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有事发微信啊。”   陈子夜说好,低着头快步往回走。   上楼梯时,梁季禾发了第一条微信来,问她现在有空吗。   陈子夜没多想,回了个有空,继续爬楼梯。   没两秒,电话直接响起,她愣了一下,但又觉得有事电话说很符合梁季禾的利落的印象。   他好像不太喜欢说废话,想说的时候便说,从不刻意找话题或者探寻些什么。   开口时像春日盎然,安静时又不会显得冷淡,所以跟他相处时陈子夜大多觉得自由自然。   “梁先生好。”   “初试结果出了?”   陈子夜轻笑,“还张榜公告了。”   “恭喜。”他也笑。   梁季禾看了一眼时间,才下午四点,“今天不用训练?”   “今天结束了,师父说过几天有综艺节目要来戏院拍些日常片段,吩咐我们各处装扮一下。”   “嗯。”   梁季禾知道,这是陈池羽替戏院接的通告,节目定位为国风文化创新推广唱演秀,融汇流行与古典,选手多为经纪公司选送的练习生,戏院这边也在受邀之列。   陈池羽认为跟这些选秀选手比,戏院里的姑娘们没有流量优势,也不擅综艺营销那一套。   放梅汀这样的花旦上去,又失了身份。   最后定下沉时亦和观妙作为其中几期的助力嘉宾,协助选手完成关键曲目表演。   陈子夜微微喘气,被电话那头的人察觉,沉声问,“你在上楼?”   “嗯……在四楼了,回趟宿舍,晚上可能再练练。”   “练归练,注意休息。”   “好。”陈子夜犹豫了一下,还是礼貌说,“您也是。”   说完再见,陈子夜在等对方先挂,他却迟迟不挂,轻笑说:“按时吃饭,别又摔着了。”   “好。”听吩咐一般乖巧。   “有事发微信。”   “好,如果我没及时回就是在训练、睡觉,您别介意。”   梁季禾说:“我没及时回就是睡了,有事直接打电话。”   陈子夜本想说,她应该没什么事至于这么急,但还是应下,中国人不懂客气话就太没眼力劲了,“好……”   他又笑,“你先挂吧,小机器人。”   “好。”陈子夜反应过来,“……诶?”   “挂吧。”   陈子夜意识到他在说自己像个只会应允的机器人,闷闷说:“不,您先挂。”   梁季禾情不自禁地“哦——”一声,轻描淡写诱导:“下次。”   过于平静,以至于陈子夜本能接了句:“好。”   虽然没有笑声,但陈子夜真的他一定又在笑。   ……怎么又输了,陈子夜很懊恼地想。   先挂了电话,陈子夜才恍然发现,她不知道这通电话的目的。   可能就是掐着点儿来说一声恭喜?   她摇摇头,不敢这么想,慢慢走回宿舍。   —   观妙人不在,床上被子乱作一团。   微信、电话都没接,陈子夜往走廊上看看,隔壁宿舍也问了问,都说没见着人。   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做些什么,又放心不下,空着的手就开始替观妙整理棉被。   冬天她们习惯盖两层,一般再多拿个毛毯盖一层,以防感冒咳嗽损伤喉咙。   替观妙铺好床,见她的枕头中心被压得软趴趴地凹进去一块,习惯性地拿起来拍了拍,预备反着放,却摸到一处硬块,长条形,原本想把拉链紧上,一扯正枕头就恰好掉在了床上。   用透明真空袋装好,像是呈堂物证那般保存完整,纯白色的只美工刀那样的长度。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文字提示,只有S和CT两个分区。   陈子夜没有随意动别人东西的习惯,下意识胡乱将东西塞回枕头里。最里面。   手指却是僵硬了一般,她虽然没见过,但她大概知道那是什么。   重重吸了口气,双手握着手机开始搜索——CT两道红杠。   —   当晚观妙到两点多才回来。   跟沈时亦她们宿舍一起,回来路上还唱着歌,像是喝了不少酒。   替观妙用热毛巾擦了把脸,见她面色红润,还能参加庆祝宴,看样子身体没什么大碍,稍微放心了一些,联想到水银温度计,指针类的东西在枕头里撞来撞去……   其实是会移动的吧……   但陈子夜还是想问问清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就作罢。   每次去练功房的路上人总是很多,难得找到空档又碰上余樵。   ……好几天不见他人。   陈子夜几乎是跑到收发室那边的,但到了门口又停下来,捋好头发,整理呼吸,问杨叔有没有她的快递。又像是正巧碰到余樵,装作不经意地问,“前几天还想找你换灯泡,你一直不在。”   “我去北城考试了。”   “是保送考试吗?”急忙住口,“我听杨叔说过好多次,是这个考试吧?我没太注意听。”   “嗯。”   余樵看了眼窗外宿舍楼,问她,“现在灯泡换好了吗?没有我现在去换。”   “换、换好了,杨叔帮忙都弄好了。”陈子夜低了低头。   “那就好,有需要就直接喊我,女孩子爬高碰电很危险。”   陈子夜笑了笑,抬头看他,“你平时给大家帮忙的时候……也注意安全……”   “没事,我预填志愿报的是热能与动力工程专业,得常年跟锅炉、电路打交道。”   “那……是不是很难学?”   余樵进室内把羽绒服脱下,也让她别站在外面,有风,“每个学科想学好都非常困难,你学戏剧也一样,不是都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这能一样吗?”陈子夜欣喜不过三秒,又垂下眼,“我没什么概念。”   余樵看着她笃定说,“一样,至少在我心里,是一样的。”   余樵站在最门边,两个人的身影都露在玻璃窗可见的透明范围,陈子夜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消失在墙角,指甲盖掐进手指那一刻才敢问,“……你能教我英语吗?”   “可以啊,其他也可以互相学习。”   陈子夜小学三年级才学英语,进戏院时刚满十岁,纠正普通话就用了好多年。   她一直记得当年英语老师教她的《Do Re Mi》,这是她第一次唱除了ABCD以外的英文歌。她记忆里的声音甜美温柔,是一位返乡教学的女大学生,一字一句地教会那个小女孩——   世界辽阔,雪山开花,玻璃晴朗,连树叶都有翅膀。   “……我可能没什么能让你学习的。”   余樵说不会,“戏曲里很多典故,这些我一窍不通的,一定很有意思。”   陈子夜点点头,“嗯!那我可以给你讲很久。”   余樵无奈地指了指窗边累起来有半身高的复习资料,“我应该也能给你讲很久很久。”   “那先说好,不能耽误你复习。”   余樵笑容明朗,“好,也不能耽误你训练。”   “好。”   “那下周末晚上开始?这周末我得回学校跟老师对保送试题的答案,白天高三补课。”   “嗯,我可以。”   余樵想到一个地方,“那你到时候跟我回学校吧,自习室很安静,周末基本没人。”   ……学校。   “我能进去吗?”   余樵躬起腰,手撑在收发室的椅背上,跟子夜完全平视,“当然能,没有人不欢迎主动学习的学生。”   陈子夜倏地抬眼,她在静谧的空间里像是看到了戏文里说的,一言可抵千万钧的君子诺。   ——   人的大脑也许有什么等待机制,一旦有了期待,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这周,陈子夜整个人像是漂浮在海上,水管滴水的声音好像在奏乐,窗台上光秃秃的盆栽像是要发芽,落叶不是落叶,是来年春天的盎然生机。   陈子夜把很久没用过的双肩包拿了出来,还多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文具。   到周六。   陈子夜装好特意买的茉莉绿茶和小面包,早早跟余樵去了学校。   如余樵所说,学校门卫大爷见二人周末前来自习,连连夸赞,嘱咐他们晚上十点锁校门,让看着点时间,以防他在门卫室睡着了听不见喊声。   两人乖巧应下,互相看了一眼,找到一间最偏僻没有人的高层教室。   并肩靠窗而坐,余樵不知道陈子夜的英语学到什么程度,不希望她一开始就被严肃的教材难住,提前买了四本书,塞得书包满满当当。   一本是介绍欧美旅游的口语书,一本是初高中教材全解,一本红色封皮的单词书。   还有一本英文小说《芒果街上的小屋》。   余樵说:“这本书送给你,短篇故事组成的,讲女主角的妈妈、爱吃的菜、喜欢的小狗、难过的事,还有……第一次心动这些日常故事,关于少女的梦想和成长,比较短,适合新手读。”   “谢谢。”她小声说。   光听介绍,陈子夜已经像在冬夜吃了一根暖热的甜红薯。   她没有与余樵对视,始终面朝向前,手指细细摸了摸书的封面。   “那我们开始吧?手机开静音,先学一些单词。”   “嗯,我已经开了,放在包里。”   余樵的目光转回到自己课桌上时,陈子夜偏过头看他一眼。   今晚的月亮很静,床帘被风微微吹起,陈子夜突然觉得空气是安静又有味道的。   像梅子留酸,芭蕉分绿,是只属于少年身上清新的皂荚味道。   同样的味道在戏院的水池边也有。   杨叔正端着盆准备打水泡脏衣服,泡一夜就干净不少。   他正蹲着接水,车灯穿过铁栅门照到他身上,急停发出刺耳的响声。   见是梁先生的车,赶忙空下手去开门。   没等他小跑过去,梁季禾已经自己下了车,“门不用开了,我不进去。”   “哦,好的,那需要帮您告诉范师傅一声吗?”   “不用,劳烦帮我找一下陈子夜,也问问戏院其他人。”   “小子夜?”杨叔手上还有水,往身上蹭了下,确认说:“她不在戏院啊。”   梁季禾蹙眉,面色不悦,“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梁季禾搭的是下午的飞机,落地上车给陈子夜发的消息,预备稍她一起去赏梅,迟迟没有回复。他一贯不喜欢这样的不确定性,谈判桌上的缺口往往就来源于此。   但他还是吩咐司机,枉顾一次理智,先直接往戏院开。   “梁先生客气了。”杨叔往远处随便一指,满意地笑笑,“她跟余樵约着出去玩儿了,不过现在小年轻人谈恋爱去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   见他神色寒如沉雪,杨叔抢着说没事就先去忙了。   梁季禾坐回车里,破天荒地摸了一支烟出来,这是陈池羽坐他车落下的。   他不喜欢烟味,但他此刻很想闻一些不熟悉的气味。   腐草烧灰,卡在嗓子眼,腻在喉咙口那种。   看了眼手机,依然没有任何微信回复,对话框只有他自己发的那些。   被他不耐烦地丢到一边。   他已经习惯有一个人安静温顺地长在戏院里,他想见便见。   却没想到,这像缝叶莺一样的小姑娘,可能从不向往更辽阔的天空。   原来一直都栖息在她自己那枝,飘摇的枯藤上。   作者有话说:   每晚八点更新,如果有其他调整就是在捉虫hhh   太久没写文啦~你们还在看的吧! 第9章、头绳   时间类似海浪拍礁,再勇烈也不留任何痕迹,像今晚。   极少有的连续几个小时没有碰手机,冬天不开窗的教室里,只弥留茉莉绿茶的清香。   等陈子夜从包里摸到手机,几乎是一秒钟就从座位站起来。   压抑感不在乎未读消息的数量多少,而是以多条问句终结。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我得先走了。”   没说完话时,陈子夜已经随手将所有东西抓进包里,眼睛慌慌张张扫了眼课桌,混乱中滑下去的中性笔她也顾不上去捡,“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你不要急。”余樵站在一边伸了下手,却不知道怎么帮忙,给她拉开座椅以防慌乱中磕碰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么晚了,我跟你一起,方便吗?”   陈子夜心里着急,“没关系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   “真没事,今天谢谢你,下周再跟你请教。”   语气虽然尽力缓和,但她手上还是急着用力扯住背包肩带,快步径直往外走。   见那本《芒果街上的小屋》还落在后桌。   余樵立即伸手,却赶不上陈子夜的步伐,“你书没有带走……”   他缓慢地放下,眼神还留在她张惶的背影上,轻轻吐出,“还有头绳……”   —   西城的晚上不好打车。   陈子夜背着沉重的书包走了快一半路程,才找到一辆共享单车,骑上去像背上了一个囚笼,扯着身体往后倾。   赶到时,店里开着灯,如上次所见。   她很快凑上去,焦急得左右挪动了几步,甚至想对着优哉游哉的金鱼张口,但是金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它们不记得陈子夜,当然记得也无法开口回应她。   还是那样慢悠悠咕咚吐泡,破在水面。   看了眼手机,梁季禾没有回复她的道歉。   推了推玻璃门,又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这才发现——   门是从里面反锁的,把手根本按不下去。   见有人从楼梯上下来,露出腿开始,陈子夜就忍不住弯下腰想早点见到他,急于道歉。   她担心梁先生为此生她的气,更害怕有失师父平日里教她的规矩礼节。   得罪了梁先生,影响一园子的人……   等他下楼站定,陈子夜认出他是梁季禾的司机,语气有点失落,“林叔。”   “陈小姐好。”   见她眼神往楼上探,林叔说:“梁先生在忙。”   陈子夜丧气地垂着头,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对不起……是我失约。”   林叔只管按梁季禾的吩咐行事,从不多说,还是那般客气的笑容,“我送您回去。”   “谢谢,不用麻烦了。”   “这是梁先生交代的,让我留下送您一程。”   陈子夜神色更加愧疚,眼神无处可放,“让您和梁先生等了一晚上,真的是太对不起了。”   “陈小姐,我是拿了钱在工作,您不用跟我客气。”林叔停顿了一下,像是犹豫,往楼上看了一眼,“您还是先跟梁先生说一声为好,他……挺看重这几株腊梅的。”   “……已经说了。”但是他没回。   陈子夜目光投在楼梯上,她想起二楼的天台,不知道腊梅种好了没有,轻轻叹气:“是我扫了梁先生的兴致。”   林叔没有接话,只问她:“那您现在回戏院吗?”   陈子夜卡了一下,没跟他往车边走。   林叔看出她的犹豫,轻声喊她,“陈小姐?”   替她拉开车门,像打开了某个开关。   陈子夜认真问:“林叔,我想当面跟梁先生道个歉,我要是在这里等,不知道会不会让您为难……”   “那这个看您自己,梁先生只嘱咐我送您回戏院。”林叔把车门带上,“您走的时候喊我就行。”   陈子夜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精神奕奕地点了下头,“谢谢您。”   陈子夜踩着楼梯几乎没出声上了楼,坐在花藤架子底下等。   房子里开着灯,陆续传来几声梁季禾的声音。   每次听到声音,陈子夜都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但是梁季禾没有出来,只有人影投在墙上,他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踱着步,那光晕摇摇荡荡,像她的心情一样不定。   身侧的门打开时,她已经冷到整个人扣上了帽子缩在羽绒服里,发丝胡乱挤在耳边。   “……您忙完了!”   陈子夜的惊喜神色,投到微讶的眼眸里,下一秒她的胳膊就被梁季禾用力一扯,几乎是推进房间里。   粱季禾“啪”一声关了门,顺手将温度调高。   “林叔没送你回去?”他声音里带着点怒气。   陈子夜忙解释,越说越小声:“您是让林叔送我一程,但我……不想回去。”   这个讨巧侥幸的答案显然并不能让他满意,他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你们戏院没有门禁?”   陈子夜有认真想这个问题,十二点之前回宿舍好像是约定俗成,其实算不上强制要求。   她摇头,无辜想,之前几次跟您在一起的时候也没管过什么门禁啊。   “这么说,范先生说的管理章程,都是拿来糊弄我的了?”   “不、不是的。”梁季禾说得冷静且冷漠,像在追责,让陈子夜有点不知所措,连语速都因紧张而变快,“师父是有要求过的……我、我马上就走,我只是想当面跟您道歉——今晚是我失约了,实在对不起。”   梁季禾看向她,像是愿意给她解释的意味。   “晚上我跟……”同学?朋友?同事?   陈子夜卡了一下,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界定,打算直接说,“我晚上去……”去学校自习?   他会相信吗?或者说有人会信吗?   纵然会,陈子夜也说不出口,她不愿意提这个。   想跟同龄人那样读书考学这件事,是她守口如瓶、心系一处的秘密。   陈子夜的沉默让梁季禾没了耐性,没有合理解释的道歉似乎就意味着没有诚意。   “看来有些事情比赏花和唱上梅妃重要得多。”   陈子夜稍微顿了下才回:“当下没什么比唱好梅妃更要紧了。”   “是吗?”梁季禾朝她笑了下,带点冷漠的质疑。   陈子夜垂下眼,有点委屈,“嗯……”   “您上次说,如果我能进终面,您就来看。”   梁季禾沉默着。   陈子夜抬起头,看向梁季禾的眼神明显有一些倔强,像那日她在酒席之上拒绝唱一段戏时的坚决,像是一定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如果我能进终面……”   “那就等你唱得上梅妃再说。”   像是灰烬遇风,陈子夜心里有一些急于自证的较劲。   —   那日之后,连续一周陈子夜都在加练,直到戏院对外售票开戏那日才停。   在“旧梦新颜”项目复试之前,范家戏院的开年第一场大戏定在一月十六号。   范先生喊来了梁季禾、陈梁、陈惊蛰等贵客捧场,安排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戏院前厅已经好久没容纳过七八十人满座的情形,范先生兴奋得前后场来回窜。   碰到人又立刻拉下脸来,不停叮嘱她们都互相检查一下,妆容台词都别出任何问题。   毕竟开年第一场大戏,门票出售一空,图个祖师爷的吉利,范先生开席前先让人安排了个火盆。   一院子人陆续跨过,又一个挨着一个到范师傅跟前领了开工红包。   拿完“好彩头”,各自散了,各司其职。   陈子夜妆发简单,一直给梅汀、观妙打下手,站在一旁乖巧地递首饰盒、油彩这些。   选的也是广为流传的《长生殿》选段——《絮折》,讲腊梅绽放,趁杨贵妃不在,唐玄宗以梨园新戏为由请梅妃夜宿翠华西阁,后被发现狼狈躲入夹墙之内。宫墙内情迷意乱,宫外八百里告急。   词极绮丽,戏腔低回深郁,剧情曲折。   又恰好是南北曲调合套,悲壮与婉转兼顾。   这是去年10月就定下的角色,大体是按洪升原剧本五十折那版演的,但也稍微新编。   陈子夜扮演梅妃的丫鬟春儿,甚至不如《游园》里跟在梅汀身边戏份多,但这场戏难就难在,她虽没有几句台词,得全程跟在梅妃身边。站在一旁保持矜持姿态,不断扇风,反倒是最累的。   等唐明皇哄好了杨贵妃,转而差人送一斛珠给梅妃,哄她原谅自己时,梅妃神伤哀叹。   左侧的婢女唱,“不是奴婢擅敢多口,如今满朝臣宰,谁没有个大妻小妾,何况九重霄”,劝慰梅妃后宫争宠乃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右侧即为陈子夜,她是梅妃的陪嫁丫鬟,体己话唱,“媚处娇何限,情深妒亦真”。   若是担心杨妃娘娘生气,岂不就是在抛弃我们梅妃娘娘?   梅妃哭得梨花带雨,左右两侧婢女本应同时拂扇,轻轻摇晃。   但观众视线从不在配角身上,甚至左右侧都没有专门的灯光,两个人在暗处,只有陈子夜举着扇子。   匀速保持,绷直手臂,轻扇宽慰,动容时落泪。   恰如其分,没有丝毫懈怠与浮夸。   她人在戏中,站在道具梅树下,缤纷落英一片两片从她的头上、耳边滑过。   沾上她的眼泪,贴在脸颊,像是红色泪痣般的惊艳。   落入到台下梁季禾的心里。   到后半场终于没了她的戏份,退场后整个胳膊都像是脱了轨的风筝,努力拉扯一下才能动一下。   前场告知现场的戏迷布景需要十五分钟,再次提醒诸位听戏不做任何形式的打赏。   瓜子、金桔和茶水都已经端上桌,需要单独点茶、添茶的伸个手示意一下就行。早些年戏院生意红火的时候有单独的人负责,后来都是杨叔搭把手。今天人多,余樵也来帮忙。   趁休息,陈子夜躲在幕布后面往外探了一眼,灯光已经调至柔和。   所有人挤在一个小门厅里显得格外拥挤,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穿着正装的梁季禾,他明明很随意的状态,却坐姿端正,人群之中几乎无法不将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他看过来时,只是很快扫过,陈子夜心想,他大概是认不出穿了戏服的自己。   手机却在此时亮了一下,陈子夜打开一看。   梁季禾给她发来:听说候场偷看要扣钱。   陈子夜笑了一下,回他:听说有误。   休息空档,范先生问梁季禾是否需要添茶,他应付点头,一句话交流的画面被陈子夜看到。但她听不见,只看得见梁季禾正冲她有些幸灾乐祸地笑,很快收到回复:哦,那我让你师傅加一条。   “……”耍赖啊。   范先生眼观八方,顾不上看陈子夜,只觉得坐在他旁边的梁先生心情看起来不错。   抬手喊余樵赶紧过来添茶。   梁季禾还在回信息,眼前有人影落下,他客气地端了下杯子以示尊重,目光却是一顿。   这男生的手腕上,戴了一根头绳。   黑色细绳,两颗红柿色的玻璃珠。   像极了,陈子夜挂在他树上的那根。   他面色一沉,更觉像他喉咙口卡住了一根软刺。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人爱梁叔叔吗!感谢在2022-07-06 22:26:11~2022-07-09 03:2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14828621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活蹦乱跳咕咕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不醒的xh 2个;六六、呜呜呜小火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了了 20瓶;挪威森林喵、32138527 10瓶;60653242 6瓶;奶茶七分甜、一只辣鸡、奥菲莉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观众   等这出戏演完,所有人拉手谢幕,在掌声中朝人群鞠躬。   等陈子夜抬起头时,第一排梁季禾的座位已经空了。   戏迷大多年龄偏长,偶尔才会有一些戏曲学院或是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年轻人来,范先生端着架子,承师训,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打赏,也不允许任何人收受礼物。   只有各种各样的花束和卡片统一放在台边。   开年底一场大戏远比预期还要热闹圆满,甚至有观众在院外安排了焰火助兴。   也颇有点岁末迎新的意思。   范先生安排了一桌庆功宴,借此招待梁季禾、陈惊蛰这样的贵客。   范师傅拨开脚边的献花,指出一条路来,让演职人员别磨蹭都快把妆卸了换上便服,目光投在台下,着急在找梁季禾的身影,还不忘喊陈子夜帮杨叔他们把舞台收拾干净。   杨叔双手搭在扫帚上,在她身侧抱怨,“你师父就是喊惯了嘴……”   陈子夜食指挡在嘴前,嘘了一声阻止他,“没事的,我帮您一起。”   “不打紧,也没多少东西要收拾,我一个人就够了。”   “真没事,这种庆功宴只要不是强制参加,我都不去的。”   杨叔凑近,捂着嘴小声说,“不去白不去啊!这一顿不比平时吃的好多了!”   陈子夜无所谓地笑笑,“那您先去吧,我留下就行。”   “你一个人能行吗?”   “能的——”陈子夜自然地接过他的扫帚,“您放心,还有后勤阿姨和……余樵呢。”   “你办事我肯定放心,整个戏院就属你这个小姑娘最踏实勤快了。”杨叔说,“有脏活儿重活儿就喊余樵,别客气,我就先去了啊,就指望贪范师傅一口好酒!”   陈子夜不怎么经夸,催杨叔赶紧去吧,开始动手收拾各个桌子上的瓜子壳和金桔皮,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把椅子都倒扣在桌面上,放最后一个椅子时,余樵已经清理完所有垃圾。   半个多小时,大家都沉默着,关灯锁门时只剩余樵和陈子夜两个人。   余樵问:“那天的事情解决了吗?我看你很急的样子。”   陈子夜想了一下,“……应该算没事了吧,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余樵也不多问,看她卸了妆状态仍旧清丽,放下心来,只说就先回去复习了,下周学英语再见。想起来似的,又把手腕上戴的头绳拿下来,递还给她,“这个是你上次落下的。”   “原来落在教室了……”陈子夜冲他笑笑,想起那日他们俩一人一瓶茉莉绿茶放在桌前的画面,犹豫了一下,想不出送他的理由,只能接下道谢,“……谢谢,我平时很喜欢这根头绳。”   “嗯,那你快收好。”   陈子夜接过头绳,攥在手心,神情只是微小的变化,但心里却像是随风而起的竹蜻蜓。   —   隔天是周日,按习惯下午吃过午饭就算开始放假,但陈子夜还得出门一趟。   周末容易堵车,她得地铁转公交去城东秀水苑拿新订的戏服,按之前的情况,到场后一般都会再花点时间做样式的沟通,赶下午三点之前到比较合适。   下了早课,陈子夜没去食堂,换了衣服准备直接出门,被范师傅喊住,让她换另一个时间拿戏袍,先回去拿一套新的练功服,“等一会陈总就来接你了。”   陈子夜听不明白。   ……什么时候又多了位陈总?   “哎哟,昨天庆功宴喝高兴我就给忘了,是这么回事——陈总他们公司要搞年会,在准备节目,让我给他挑个院里的姑娘帮个忙。”范师傅指了下她,“你话少,心思更少,我看你去最合适。”   “……陈总是?”   范师傅嫌弃一声,“陈池羽——陈总,还有哪个陈总?你就记着,我们范家戏院只有一个老板,一个总管,一个姓梁,一个姓陈。”   “哦……”   “那就去拿衣服吧,记着少说多做,自己注意着点,别得罪人,也别丢了咱们戏院的体面。”   “知道。”   陈池羽说的公司在城东CBD,叫“一梦陈梁”,隶属梁氏,在27楼。   她没见到陈池羽,到达公司后,前台直接领她去了公司里的健身房。   周末下午,腾空了一整间带镜子的舞蹈室出来。   说是编舞,实则不然,几个参演的女生已经定下了主题和参考舞曲,也都算有一定的舞蹈基础,只是缺个专业的人快速拆解动作,做一些详略删减。   不到两个小时,她们就齐力整理出来了。   窗外银河倾泻,室内暖气过闷,加上陈子夜没吃午饭,体力一时有点跟不上。   打算去空无一人的公司露台上休息下,借凉雨喘口气。   进去时,有抽完烟出来的人替她刷了门禁,出去时却发现迟迟没有人来。手机也落在换衣间里,练功房里音乐太大,以至于她在外喊了几声也没有人来。   干脆坐下等,相信很快会有保洁阿姨经过。   没吹一会儿风,身后“嘀”一声有人替她刷开了门禁。   急回头,看清人时,陈子夜怔了一下,才轻轻喊了一句,声音有点哆嗦,“……梁、梁先生?”   “嗯。”淡淡的一声。   陈子夜站起来,遮阳伞上的水滴在她的羽绒服上。   梁季禾脸色不善,“先进来。”   雨势不小,梁季禾走过来。   只有一把伞,陈子夜有点犹豫,怯生生地不敢挪步,让梁先生替自己撑伞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等我进去给你拿把伞?”   “……不、不用麻烦了。”几步路的事情,她可以跑过去,门开了就行。陈子夜心说。   这样的距离,梁季禾明显有些不悦,“那你还不过来?”   “……好。”   雨天湿冷,走到门口,一开门暖气扑面。   陈池羽先开口寒暄,“陈子夜,你们练得怎么样啦?”   “差不多了。”   “不愧是我们范师傅的高徒!”   陈子夜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不是什么高徒。”   陈池羽故意挤到他们二人中间,转头对陈子夜说:“我们本来在开会,一听是你来给年会排戏,会上有个人就有兴趣来看看了,什么财报不财报的,哪有年会重要。”   梁季禾白他一眼。   但陈子夜没看到,她担心他们等一下就想看完整版,不自信地说:“现在只是动作差不多了,还不能到连贯表演的程度。”   “哦,这个到不着急,你不问问某人是谁?”   陈子夜其实并不关心,但是她觉得此刻她应该顺着问,“……是谁?”   “他——”梁季禾打断,没好气地冲陈池羽挑眉,“不是你要看排练么……还不去?”   “你不去?”   梁季禾转而勾笑,“把你开了,我就自己去。”   “那倒也不必,我这就去。”   陈池羽先去了舞蹈教室。   陈子夜轻轻擦身上的雨水时,梁季禾先漫不经心地说:“你瘦了点。”   “我吗……”   “嗯。”   陈子夜呼了口热气,不想提每天加练,“可能最近天气冷,胃口不好。”   担心他又拿“回回见他都摔一跤”揶揄她,陈子夜忙补了一句:“不是因为节食。”   梁季禾也想到,笑了下。   但陈子夜还是低头看了眼自己。   平时师姐妹同吃住,每天待在一起,只能看出谁明显胖了,看不出谁瘦了。陈子夜担心自己新定的用作复试的袍子不贴身,自言自语道:“应该不是太明显……”   梁季禾也上下扫了她一眼,“还好。”   陈子夜往走廊尽头的舞蹈室看了一眼,说明来意,“师父让我来给年会编舞。”   “你这么有空?”   “……周日下午休假。”   梁季禾轻笑,“丫鬟确实也不用怎么练。”   陈子夜想到昨晚的表演,她只有一句台词,代表不了戏院正常的水准,怯怯地问:“那您觉得我们昨晚演的《长生殿》怎么样?”   梁季禾淡淡说:“老生常谈的戏份,没所谓怎么样。”   “下周我们还有一部《风筝误》要上,是一部喜剧,剧情精巧,特别考验表演功力。”   “丫鬟戏份多吗?”梁季禾问。   陈子夜声音很轻,“……比《长生殿》多一点。”   梁季禾摸了下袖扣,哂笑道:“我看你是想演丫鬟演到老,梅花奖真该给你颁个终身成就奖。”   “……”   这些戏份都是去年10月就定下来的。   但陈子夜卡了一下,被他此刻冷淡的眼神吓退。   陈子夜小心地瞥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头发,露出手腕上的黑色头绳。   “那您有空来看吗?师父应该会给您留最好的位置。”   梁季禾眼神一凉,想起余樵手上也戴着一样的,语气沉底,“不用,应该没空。”   陈子夜点点头说好,抓不住他的情绪,只觉得好像比之前冷淡了些。   只希望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好。   —   秒钟拨动,在岁暮任何事情都显得没有先过完年重要。   虽然复试和开年几场戏压在院里,所有人连轴训练,但还是频繁有人问要不要出去吃饭唱歌。   每到周五下午,就更是按捺不住想飞出去的心情。   不像山野之间飞跃的鸟,更像摇摇荡荡的水草。   “观妙!”   有人喊了一声,所有人停下动作围过去,观妙人还醒着,陈子夜轻掐了几下她的人中。   “我有点晕。”   陈子夜扶她靠在自己肩上,“现在怎么样?”   范师傅也凑过来,低着头着急问:“怎么回事啊?”   观妙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视线刚刚恢复明晰,“刚刚突然眼前一黑,现在没事了……”   梅汀拿着保温杯挤进来,倒在杯盖上,“给,快喝两口,我昨晚煮的枸杞红枣茶。”   陈子夜替观妙接过。   范师傅说见她脸色惨白,教训说:“要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哪个姑娘不是练功练得一身毛病,不要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到时候耽误的不只是演出,更耽误的是你们自己的前途!”   “不、不用去医院!”观妙突然扬声,慌张地撑着子夜的胳膊要站起来。   “我没事!我只是最近训练任务重,又熬夜,天气……天气也不好!”   沈时亦眼尖立刻也上去搭把手扶着她,女孩子之间比较理解,无非就是痛经、节食的问题,帮腔道:“师父,我们陪观妙去看看就行了,应该不是什么大毛病。”   陈子夜若有所思地看了观妙一样,也跟着点头说,“……对,可能是最近感冒身体虚。”   梅汀也说:“对呀,师父,您就别担心了,真有事情我们会说的。”   范师傅见观妙也不像有大碍,扫了眼所有人,“行吧,姑娘家的事情我也不便什么都管,你们互相照应,要是真不舒服,就赶紧去医院,别让外人说戏院苛待了你们!”   众人齐齐说好。   等范师傅走后,一群人一起把观妙送回了宿舍楼。   梅汀先走,说回去重新煮一些新鲜的桂圆红枣茶来,沈时亦问是不是痛经导致的。观妙坐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其他人如往常一样谈笑几声就各自散了。   等人都走了,确认有隔壁断续传来的关门声。   陈子夜才拖着椅子挤到观妙的床边,刺耳的声音打破房间昏暗的静谧气氛。   “你还要瞒着我么?”   观妙怔了一下,没敢看她,故作轻松的语气,“我可没有偷吃你的小饼干。”   “观妙——”   陈子夜声音平静,但拉起观妙的手,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沉默几秒没有说话。   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你非要等我把你的枕头掀出来么……”   陈子夜说的是那天她替观妙收拾床被时,无意中看到的验孕棒。   观妙一惊,下意识地把枕头抱在胸前,“你都看到了?”   “嗯。”   “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观妙咽了下口水,眼神四处闪躲,“现在也不是什么旧社会了,未婚先孕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都活到那把年纪了……我也是个成年人,能为自己负责。”   陈子夜冷淡地问:“他是谁?”   “……”   陈子夜晃了晃她的胳膊,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连我都不能说?”   “子夜,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但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观妙说这话时,拉着她的手覆到自己的小腹上,有点哭腔,“医生说……现在情况不是很好……”   陈子夜把手抽回来,有点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   观妙轻轻抹了一下泪,挤出一个笑容说:“子夜,我跟师父请了假,你能不能帮我顶一下最近的戏?医生让我好好休息,只要度过了这段时间就安全了。”   “……你想就这样瞒下去?”陈子夜不敢想象她肚子一天一天明显起来的样子。   “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等胎儿稳定下来,我就可以离开戏院了。”   “是他这么跟你说的?”   观妙转过头,失神又倔强地说,“他不会骗我的,他不敢。”   陈子夜几乎是喊出来的,“这世上依附别人活着的人,有活得好的吗?”   观妙不肯回答。   “师父平时管我们那么严,是为什么,是因为太多人对我们有偏见。”陈子夜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们出什么事情,别人只会骂我们活该,你知道吗?”   “他不会的,我真的认真想得很明白,我挑选的人不会骗我的!他说他会娶我!”   陈子夜好说歹说,见她还是执迷不悟,眼泪比情绪更激动得掉下来,“戏文里都没有写过这样的男人,哄你骗你的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啊?!”   “他不会的!他不会的!他跟那些有钱人不一样,他有身份有地位,他不敢骗我的!”观妙喉咙呜咽,不敢大声,她仓惶无助地爬起来,抱住坐在床边的子夜,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怀里,贴着她的耳朵哭诉,“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陈子夜挣扎出来,仰头看她,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任何事情都会解决好的。”   观妙拼命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好的!老天爷要是有眼,为什么不是我们在路上被选去拍电影当女明星啊?为什么不是我们出生在富贵家庭要什么有什么啊?”   陈子夜的声音彻底沉入潭底,扒开搂住自己的手,让她被迫一根一根手指地松开。   “如果你向往的生活是被无尽的虚荣所包裹着,那也许——确实不会好了。”   “子夜、子夜……”观妙死死拉扯住她的胳膊,“好子夜,求你帮我保密!我……我已经约他再好好谈一谈了,他也很在意这个孩子的,他说了会跟我结婚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陈子夜没办法狠下心说不,看着眼前十年相伴的姐姐,一下子回想起太多个夜晚她们就是这样相拥着幻想将来的生活,有时候笑,有时候哭。   ——观妙总说等她唱成角儿她第一件事就是找子夜唱对手戏。   ——要给她外婆重新修一座坟,必须豪华气派。   ——还要买一栋种满芍药的房子,永远留一间给子夜回家住。   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能为观妙做点什么,只能先说好。   她知道“都会解决好”这句话对普通人,没有任何信服力,连安慰效力也微乎甚微。   只有那些制定规则的人才,才有资格决定打破的时刻。   —   周六晚上,《风筝误》按时上映,观妙的角色被陈子夜顶上。   这是她第一次唱重要角色,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连她自己都觉得唏嘘。   她第一次化更精致的妆容,不再是跟所有的丫鬟一样,也是第一次有专属的戏服,她这几天除了睡觉,基本上都沉在练功房,她担心自己一回到宿舍就又忍不住问那件事。   先等观妙和那个男人谈完吧……   陈子夜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如同她的心情,慕城的天这几天就没有放晴过。   一直下着雨,晚上格外大,舞美老师正在挂灯,一盏盏橘黄色的灯悬在同一根线上,像是随便一阵风就能将他们吹散,却又牢牢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将贪嗔痴恨写得明明白白。   戏台子搭在戏院内前厅,台下夏日支着遮阳伞,冬天换遮雨棚。   沈时亦兴致缺缺地瞄着眉,用错了颜色,陈子夜好心提醒。   沈时亦丧气地往幕布抬了一眼,“不要紧,错了就错了,反正今天也没有人来看。”   在后台光听声音就知道,今日不似前几日《长生殿》那般热闹。   原就是大众视野里名气不大的一出剧,又撞上今夜暴雨,感冒药都比票价贵。   “还没到时间呢。”陈子夜说。   沈时亦摆摆手,“别想了,我已经出去看过好几次了,一个人都没有,暴雨越下越大,可怜我们还得上台!祖师爷的规矩以后能不能改一改呀?”   “你少胡说八道了!”梅汀回头看了看范师傅的位置,双手按在沈时亦肩膀上,严肃说,“你可别在师父面前说!开戏不能停是祖师爷定的规矩,谁坏了规矩那是再也吃不上这口饭的!”   沈时亦嘴上不饶人,“哦——是是是,说的跟今天停了祖师爷真能听见一样。”   “别,万一呢。”陈子夜轻轻地扯了扯沈时亦的绣袍,“有没有人都得好好唱。”   “唉,真不知道师父给你灌了什么米汤,把你从小养得这么乖。”   “没,本来也是为自己唱。”陈子夜知道她没恶意,不是在讽刺自己,认真说,“就算只有一个观众,我们也要好好唱,这是我们最拿手的东西了。”   “那还是祈祷早日有一万个人听我们唱吧。”   陈子夜也叹叹气,“也是,希望会有那一天。”   即将开场,敲锣鸣嗓,台前正常报幕。   范师傅也催促大家动起来,别忘了台词,记好站位,如同往常。   陈子夜站在台上自己该亮相的位置,准备开戏,冻得牙齿都打颤,却笑得依然清净雅致。   祖师爷的规矩,别说冷雨打在脸上,就是戳穿了脊椎骨,开了戏,也要好好演。   但想到——   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明明哀怨婉转,不得善终,却引来台下连连叫好。   书生韩琦仲和詹家小姐淑娟受尽了因缘际会的苦与甜,唱不以门楣高下为转移,叹不可拘泥娶名家闺秀,有情人终成眷属,明明圆满至极,幸运至极,却无人欣赏。   还是有点失落。   关目布置精巧,曲调以乐忘忧,文戏师傅叮咚敲鼓。   密密匝匝的鼓点同那漫天分洒的夜雨一样,好似在替亮相的陈子夜放一束能蹿上天的烟花。   她站定挥袖,光照到她脸上,冲无人的观众席灿然一笑,定格三秒,正欲开腔——   梁季禾穿过一排排空着的座位,在最前排、正中心落座。   作者有话说:   总有一束光是只你一个人打的,总有一个人为你而来的。 第11章、拉链   《风筝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做结,礼花鸣响,所有人谢幕致意。   在陈子夜还没下台时,已经看到梁季禾的脚步缓慢平稳,踩过被雨打湿的红彩片,出了前厅。   她从人群里慢慢退出去,绕过后台抄近路快步往车库走。   一场暴雨过后,满院青梅散香,从中穿过,呼吸和脉搏随着步伐加速,断续喊了声:“梁、梁先生……”   梁季禾脚步一顿,转身看她,“谢幕了?”   “嗯……”陈子夜深吸一口气,“没想到您今天会来。”   “随便看看。”   陈子夜自觉这场戏因场内寂静,反而所有人状态越演越好,到最后全然是院内师姐妹之间的本色出演,嬉闹玩笑,追风等月,绝不失为一出好戏,“您能来,师父和师姐们一定都很高兴。”   梁季禾顿了顿,问她,“那你呢?”   陈子夜想了想,没有直面回,只说:“今天是我第一次演重要配角,我也高兴……”   “演个女二号就值得高兴了?”   “嗯……”陈子夜忍不住纠正,“……也算不上女二号,女四号?女四号……应该算得上。”   “……”梁季禾见她再真诚不过的神情,有点被气笑,“有生之年能看得到你演女一号么?”   陈子夜垂下头,不吭声了,紧了紧自己的戏服,觉得有点冷。   梁季禾见状,原本想伸手让她往车门里站,却遥遥瞥见余樵正提着黑色塑料袋出来扔垃圾。   “不早了,回去吧。”   陈子夜嗯了一声,想起师父昨天谢幕时一直叨咕想请梁先生参加,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我师父想请您参加庆功宴,是戏院开年戏的习惯,您……今晚有空来吗?”   “没有。”   “哦……”陈子夜垂着头,不敢勉强。   梁季禾看了看她,像只淋了雨的小猫,“我今晚有事。”   陈子夜抬头,低低的声音,“没事,那您忙。”   —   梁季禾说的“有事”确实不假,甚至可以说是要紧事。   梁氏集团架构缜密,多年来经营范围一扩再扩,早期是一家房地产及影视发展及策略性投资公司,中期引入职业经理人及境外业务转型为跨国公司,当前有两家同为恒生指数成份股的上市公司,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主板上市的公司有五家。   其中最新成立的即为,慕城国联水产开发股份有限公司。   旗下有几家以海鲜和预制菜品为主的高级餐厅,也包括水产食品的研发、生产和销售,有大批量生产和精深加工能力,算研运一体吧,这几年还孵化了不少网红创意菜餐厅。   这也是梁季禾刚接手的新公司。   从解决公司法律争议问题入手,是梁季禾一贯的作风。   国联水产的负责人李洵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见人到齐,先斟茶,看眼色保证:“梁先生,这次的事情我们已经跟律师团队沟通过了,只是常规小问题,不敢劳您亲自来一趟。”   梁季禾啪一声合上资料夹。   抬眼冷冷问道:“公司现在涉及横向垄断和辐射协议的纠纷,这是小问题?”   李洵一愣,他没想到这位从未露面的新总裁,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法律问题所在……   他急切地解释:“法律上的事确实是我们有所疏忽,但目前律师已经对……对部分资料进行了核查,确认没问题。”   “哪部分材料?”   李洵支支吾吾讲了半天名词,梁季禾不耐烦地靠在椅背上,“股权瑕疵?”   “……啊,对。”   “资产完整性?”梁季禾冷漠地笑了下,“偿还债务能力?还是经营风险?”   李洵无法自如应答,尽管梁季禾的语气再寻常不过,他也被强大讶异的谈判气场镇住,急着说:“法律上的事情只能交由法务来给您解答,以后我会多多学习,我主要负责业务线相关的发展规划。”   “我请你来,可不是让你来学习的。”   “是……”   “业务线。”梁季禾拿出iPad,点开几张图片,逐一跟李洵确认。   梁季禾问:“所以市场是分国内和国外?”   “对。”   “投入比例。”   “……应该是以国内为主,但是国外市场也不能忽视。”   梁季禾严肃正色,“这种套话你愿意说,我不是很有空听。”   片刻,梁季禾皱眉问,“主要贸易方式?”   李洵没想到问得这么细,在想他是不是只是诈自己一把。   却被梁季禾先说:“以离岸价格作为货物出口。”   梁季禾盯着他,眼神冷冽,“连这个都不清楚,还能让你站到我面前,看来是我的问题。”   没有人敢接话。   大概是觉得不用再问,梁季禾站起来,双手撑在会议室圆桌上,勾着腰探身向前也比站直的几个负责人还要高,“报关和抽检都是客户完成,一式两份。”   以李洵为首的负责人面面相觑,互相点头说是。   “国联水产分直营和经销两个模式,B端审查更严格,C端主要是大型餐饮、工业客户、大型连锁超市和电商直营,一般情况,公司不经过经销商,直接与这类型客户建立业务关系,双方磋商货期、数量和送样等事项。”   “是……”   梁季禾哂笑:“主要采用单、双船围网捕捞,少量用流刺网,设备上谈不上最新,但是非深水地带适应性极强。”   “对……对的……”   李洵惊讶得微微张口,从反垄断条例、经销模式到船舶重工冷冻船技术,他居然比各业务线负责人还要清晰……短短几分钟就能把他们加班赶了快一个月的尽调材料和反垄断申报书看透。   他企图与梁季禾对话,却发现根本跟上他的思路,开口只能单调说“是”。   梁季禾轻笑了一下,寻常语气那般:“如果只会说是,那我想各位明天应该不会再出现在梁氏集团的名单上。”   李洵面如白纸,但毕竟混迹职场多年,直接以结果担保,“梁先生放心,我们会尽快处理好,如果涉及行业垄断,一定稳妥向政府做好申报,如果涉及诉讼,会配合公关重点维护公司口碑。”   梁季禾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还带着冷夜的凉远,“我刚接手,一件一件来。”   像是宽慰,更像震慑,“也许你还有点时间准备。”   —   当晚,梁季禾闷在书房翻材料,直到陈池羽敲门进来。   陈池羽刚离婚不久,不敢回家怕被梁陈两家的老人打断腿,赖在梁季禾家里不肯走。   “你别告诉我,你又一个人加班到现在!”陈池羽往沙发上一摊,边玩手机边数落,“你说你,大好的周末时光你在这里加什么班?你这种人不是随便勾勾手就能撩到一大片漂亮妹妹?”   梁季禾随意指了下门口,“你很闲?那我不介意看看你们今年的财报。”   “别别别,没必要这样对待你的姐夫。”   “前姐夫。”梁季禾纠正。   陈池羽不当回事,很认真凑近打量他一眼,“不是……我看你有点不对劲,怎么?总不能是为情所困吧?”   “没事就给我出去。”   陈池羽哎哟一声,挥挥手说他没劲,“想问点你的私事比知道你账户密码还难。”   梁季禾头也不抬,翻材料的动作却是一顿,他从不在心绪烦躁的时候做无用功。   没兴致就放下,挑喜欢的习惯让自己放松。   他喜欢泡茶,也喜欢摘草养花,平时再忙也会抽空打理。   更喜欢在静谧的夜晚泡茶看书,大多时候是看《中国法制史》,这是读书阶段梁季禾最感兴趣的课,不同于其他部门法的理性和肃正,历史承载了太多关于人和时间的悲欢与恍惚。   他的时间自有意识开始,就像一首四分五十秒的钢琴曲,精妙优雅,行云流水,却也相对静止。   当人不值一提的竟是圆满时,残缺和厚重反倒成为了生命的指针。   梁季禾从专门保存茶叶的玻璃柜里拿出一罐金骏眉,配的是禹州产的玫瑰紫色钧窑茶具,釉面窑变色彩,釉层浑匀一致,重浑调境,适合用来搭他喜欢的清透微甘的茶品。   红茶多用中投法,偏温偏润,洗茶多次的过程比清茶更容易让他静心。   杯壁注水,恰恰好的95度,第一泡、第三泡、第五泡所用的温度和时间均不相同。   梁季禾习惯泡六次,颜色比味道更淡,澄澈亮丽,像是眼里水汪汪的灯色。   落杯盖时比预想重了一些,碰触出钧瓷的淳厚声响,让他更是烦闷,想端起尝一口,目光投到茶面,顿觉茶色较平时更浓郁,偏柿色,让他不由得想起系在头上、戴在手上的头绳……   这个夜晚,没劲透了。   —   梁季禾再进戏院,已经是两周后。   戏院要搬家的好消息陈池羽早已经分享给所有人,原本“旧梦新颜”项目复试定在1月底,也顺延到年后。地方是陈池羽选的,按经纪公司的习惯选在了距离市区不远的剧院附近,被梁季禾否决。   他亲自选了另一处地方,仍在城西老片区。   空闲的人民剧院不外借场地,所幸买了家电影院,增添了舞美和灯光,改为了中小型剧院。   这跟范家戏院的风格相似,但布局上更具现代化设计的精巧。   梁季禾派人加班加点,仅用了2周就已经隔出了卧室和练功房,乔迁宴赶上梁氏集团的年会,主要负责这块的陈池羽就把两个饭局合二为一,正愁最关键的场子没有漂亮女士参与。   当夜,员工们的饭局定在国宾馆大厅,一轮又一轮的抽奖和表演引发阵阵喝彩。   戏院单独坐满三桌,将张沅祈和陈惊蛰两位师叔和一众文戏师傅都喊上了。   后半场全看个人意愿,现场拉群,KTV、密室逃脱、德州、王者荣耀、喝酒局都有,离开戏院,所有人跟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很快便能打成一片,三三两两各自散了。   只有范师傅、张沅祈他们很早就没了人影。   陈子夜对这些没有兴趣,拉了拉坐在她旁边的观妙,问她:“你去哪里?还是我们先回戏院?”   观妙今晚打扮得格外精致,穿着浅色羊绒长裙,连续两周的调休也让她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整个人也温柔了许多,“我先不回去了,我有点事情要解决,你先回去。--------------/依一y?华/”   陈子夜一怔,想到她先前所说的谈判,不免四周回顾。   这样的场合,灯光熄灭,像能容纳秘密暗暗发酵。   “……要不要我陪你?”   观妙握了握她的手,“放心,公众场合不会有事的,我不离开酒店。”   陈子夜放不下心,“那我先去酒店里的KTV吧,等你结束一起回去。”   “也行,我应该……肯定会顺利的。”   “嗯。”   看着观妙离开,陈子夜心里有点不踏实,但也不便跟上,握紧手机给观妙发了一条微信。   ——注意安全,聊完立刻找我。   —   她慢吞吞去了KTV,沈时亦也在,梅汀也在,她们几个戏曲唱得好,流行歌曲唱得更好。   见到她们俩,陈子夜心里踏实了一些。   打了个招呼就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旁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应该是梁氏集团的员工,很殷勤地要为陈子夜点歌。   她摆手拒绝。   隔了几分钟,那个男生又问她是哪个部门的。   陈子夜也如实说,“范家戏院。”   “哦……可能是陈总管的什么影视部门吧?”年轻的男生还想问点什么,但见子夜总是回复一两个字,实在搭不上话,只好作罢,只是时不时点一些独唱的情歌,故意朝着陈子夜那侧唱。   借要去洗手间为由,陈子夜打算离开酒店,在附近随便沿街走走。   刚站起来,低头查看沙发,担心落下东西。   门先打开,她一抬眼正好对上梁季禾。   陈池羽站在他身边,热切得冲她挥了下手。   原本是陈池羽提议借此机会,让梁季禾见一下后续具体跟进戏院运营的负责人,也顺带聊一下像沈时亦、陈子夜这样面容出众的演员其他商业活动的规划。   谁知门一开,梁季禾丝毫没有要见新负责人的意思。   直接往陈子夜那边走。   陈池羽倒也不尴尬,招呼新负责人喝两杯,遥远地同梁季禾点了下头,算作招呼。   “梁先生……”   “嗯。”梁季禾往她旁边看一眼,“坐过去一点。”   “哦。”陈子夜照做,空出一个位置。   被梁季禾纠正,指了一指最里面,“你靠墙坐。”   “……好。”   吵到不行,梁季禾看了一眼旁边乖巧看手机的人,她正在背单词,好奇地问:“你不唱?”   声音仿佛就快贴到耳垂。   陈子夜微微偏头,把手机合上,看着他回话:“我很少唱歌,经常听。”   “喜欢听什么?”   “……唱《思凡》的梁谷音老师。”   梁季禾顿了一下,“流行歌呢?”   陈子夜想了一下,“听莫文蔚。”   “哦……”   应景似的,灯一亮,嘈杂之中陈子夜的眼睛像是无人般的空旷。   梁季禾突然发现,她不是个不合群的人,她会时不时地抬眼听别人唱,大多是一些慢歌。   但她也不是非常合群,坐在人堆里常常出神,安静地吃着水果,背着单词。   像是月牙湖畔一株昙花,比绽放更美的是一种未知的期待。   两个人都不是很习惯这种吵闹的场合。   尤其是当陈池羽几杯下肚以后,扬着声调喊要不要玩“ten seconds zipper”,一秒钟点燃气氛,酒杯里开始摇晃只属于成年人借酒装醉的情调。   梁季禾想起她刚刚好像正要走,只是礼貌地陪他坐下,凑近问:“要走么……送你一程?”   “我想在附近走走。”   “嗯,走。”   陈子夜还在反应“ten seconds zipper”的意思,她最近每天睡前都会背单词,但还是没听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总不能是十秒钟的拉链。   她想,这应该是个游戏的专有名称。   跟着梁季禾往外走,碰到凉风的那一刻呼吸都敞开了许多,两个人的步伐也落入一致。   走到已经只剩地灯的喷泉水池边,陈子夜还在想刚刚的词句。   抬脚差点避不开满地的蝴蝶兰。   “看路。”胳膊被梁季禾及时拉住,因为惯性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陈子夜回过神来道歉,“……对不起,差点踩到花。”   “差点踩水里。”梁季禾见怪不怪地扶她站好,“回回见我都要摔一跤,跟我外甥女一样。”   陈子夜想到那日在缝叶厅陪席,狼狈撞见他时,怀里好像抱着一个小女孩……   “是上次在国宾馆见过的吗?”   “嗯,刚满五岁。”   “您说我像五岁小女孩……我听出来了。”陈子夜低头看花。   梁季禾低笑,“可不就是小朋友才不好好走路……”   陈子夜不好意思地笑笑,盯着地上用黄铜片刻字的标识看——Phalaenopsis。   她不认识这个单词,只认识下一栏刻着“pure love”。   纯洁的爱,陈子夜猜想,这应该是花语。   梁季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最终落在她的眼角上,沉缓开口:“Phalaenopsis。”   “……嗯?”   “蝴蝶兰。”   陈子夜点点头,蚊子哼一般的声音默念了一下。   她蹲下身,手指摩挲这几个英文单词,水光映入眼眸,轻轻问:“那……zipper是拉链的意思吗?”如实说出心中所想,神色带怯,“……我没有听懂刚刚陈先生说的单词。”   “那个。”   “嗯。”   梁季禾一言难尽地挑了下眉,“那个不用知道。”   “……哦。”   无法具象联想,也搜索不到,陈子夜立即想起余樵,下意识地笑了一下。   这种笑容梁季禾并不是第一次见。   却从没见她这样对自己笑过,她的笑容里总带着矜持和敬意。   同样真诚,却如同温柔的日光和凉薄的暮色,而他属于此刻的夜晚。   笑容消失在不经意间,却依旧能让人感觉到这种静谧的吸引力,梁季禾倏然觉得——   年年岁岁的白昼寄寓光芒万丈的明天,轻则成为祝福,重则化作理想。   但春生冬灭的每一个子夜沉入惶恐与恍惚,才是终其一生要去与之对峙的欲望。   她喜欢什么,似乎跟他的只想要,可以没有任何冗杂繁复的关联。   只要他乐意。   喷泉水池缓缓流动,一片白色蝴蝶兰落在上面,代替蜡烛发着光。   陈子夜今天没有刻意打扮,只画了个淡妆,紧身牛仔裤配淡紫色高领羊绒衫,领口一小节装饰用的短拉链,再普通不过的款式,梁季禾眼睛停在领口。   他心里一动,垂下眼,带着情绪问:“这么想知道?”   “……嗯?”陈子夜站起来,手重新插回羽绒服口袋里,乖顺点头,“嗯。”   “你确定?”   “……”   没等她回答,梁季禾伸手替她戴上羽绒服帽子,抓着领口往自己怀里一带。   梁季禾的脸近在咫尺。   陈子夜不自觉地瞪大眼睛,微微仰起脖子,整个后背僵直。   湿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上,痒痒的。   劣质的拉链仅靠唇齿根本动都没动,梁季禾很有耐心,完全没有触碰她的肌肤,咬着的金属拉链发出粗粝的响声,像是重击心底的鼓槌。   三秒,五秒。   他的唇缓缓向下移,陈子夜只能看见他的背,也在缓缓起伏。   在他的鼻尖不小心轻轻刮过肌肤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咽了一下。   拉下来的那一刻,只露出白皙的肌肤几秒,就被他一瞬间锁上拉链。   凉风有信,禁入此刻的暧昧,恰好十秒。   ……像是红丝绒首饰盒的开关,紧致又温柔。   梁季禾站直身体,笑了下,“现在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我编的词,没有这样的游戏!   不出意外就明天周一入V了,都有小红包~   写给喜欢的人看hhh,每天更新完看到你们的留言,就还挺开心的~   新的一周也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哟! 第12章、对峙   梁季禾盯着她看了数秒, 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学会了?”   “……没。”陈子夜低着头,眼神无处可看, 觉得此刻回答什么都只会增添暧昧。   “倒也不用会。”   明明有风,但刚刚那几秒的空气却像是不曾流动过,所有的事和物都纹丝不动。   陈子夜整个人缩在宽大的羽绒服里, 露在外面的只有她那张素净和明媚不冲突的脸,鼻尖被凉风吹红, 耳朵也微微发热,根根分明的睫毛上沾着一层水汽, 不知道怎么应对时,她就选择不说话。   梁季禾温和问她:“冷吗?”   “……有点。”   “走吧,送你回去。”   陈子夜摇头说不用,“我还要等观妙。”   “我另找人送她,用不着你干等。”   “没事的……”陈子夜往后退半步,目光却投到梁季禾脚边……是一只毛发银亮的黑猫。   眼睛直直盯着她,闪着黑夜里带有一丝攻击性的幽蓝光。   她这么想着, 下一秒那只黑猫已经弹射到她的大腿上,爪子划过羽绒服失去支点, 嗖一声闪开。   陈子夜本能去躲,崴半步就已经整个人摔进了喷泉池里。   梁季禾伸手速度很快,但还是晚了一步。   水花四溅, 羽绒服护住了脑袋, 裤子和鞋却湿透了……   胳膊被他抓在手里,使劲一把拉回自己怀里, 冰凉的手指叠在一起, 放缓力道, “小子夜……”   陈子夜勉强站稳,原地绕来绕脚踝,目光还有点失焦,“应该没事……”   “衣服。”   “……嗯?”   梁季禾目光沉沉,忽然伸手,嚓一声直接将她的羽绒服拉链开到底,停住手,“还不脱了?”   “……”   梁季禾拿眼神催她,“湿透了。”   “哦……对。”   羽绒服滴着水,脱下来那一刻还想抱在怀里,被梁季禾一把拿开,下一秒肩上便搭上了他的大衣。他拉紧衣袖,靠近一步,挡住灌入的冷风,哄人一般的温柔语气,“伸手。”   “……不、不用了,梁先生,您快把衣服穿上,晚上气温太低了,很容易感冒。”   “你要是继续站在这里,我确实容易感冒。”   “可是……”   梁季禾冲她笑了一下,“伸手。”   陈子夜乖顺地听从他的指引,他脖颈的温度还留在大衣上,尤其明显的微热。   “走得了路么……”   陈子夜点点头,庆幸戴着羽绒服帽子没有太打湿长发,“能……只是膝盖有一点痛。”   梁季禾半蹲下去,伸手在她膝关节上轻轻揉了一下,“疼吗?”   “也还好……”陈子夜往后退半步,不自觉去躲,“我们练功常年摔跤,没关系的。”   梁季禾皱着眉,不置可否,抓住她的脚踝,微微用力,“这里呢?”   “不痛……”陈子夜甚至原地使劲踮了下脚,“你看——”   落地时眉头皱了一下,吃痛的表情被梁季禾抬眼撞见,他带着点隐隐的怒气,站起身低头与她对视,近到鼻尖差点相碰,“不要总不拿自己当回事,哪怕破个皮,在我看来也不会是小事。”   “真没伤着,回去涂点药就行了。”   陈子夜垂下眼,又补了句,“明白,我不会耽误训练的……”   梁季禾被她气笑,“我看你不太明白。”   “……嗯。”陈子夜瞥他一眼,声音轻到听不见,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反驳比较好。   梁季禾没再多说,拉着她的胳膊往酒店室内走。   他轻车熟路,穿过一段绒毯的走廊,推开一间陈设熟悉的套房。   蓝灰色橱窗里依然有光,“旧梦新颜”重启仪式那天,她昏倒后在这里醒来,陈子夜想起这些。   不同于上次,梁季禾这回没有进去,停在门口说话。   “你进去洗个热水澡。”   他调出微信,屏幕朝向陈子夜,聊天界面停在一位中年职业装女性的头像上。   “衣服需求,告诉她。”   “不用麻烦的……”   梁季禾置若罔闻,手机就这样举着,有一种慢一秒即是怠慢的压迫感,让人无法不接。   “谢谢梁先生……”   梁季禾笑了下回应,停了几秒才问,“有个问题。”   煞有其事的语气,陈子夜不自觉绷直了背脊,疑惑眼神看他。   “羽绒服,还要吗?”   陈子夜舒展眉心,忙说:“不用的。”   “那赔给你?”   陈子夜不好意思地说,“应该是我赔您一件新大衣。”   “那倒不用。”   担心是什么贵重品牌的定制样式,不容易找到,陈子夜留有余地地回,“……我去找找同品牌的衣服,不过您可能得给我一点时间。”   “多久?”梁季禾拿话逗她。   陈子夜低着头认真算了算去市中心商厦的时间,“三天可以吗?下周三晚上我不加练。”   梁季禾盯着她,像是在说公事,“那我下周三找你,就要我原来那件。”   陈子夜轻轻叹气,有点负担的神情,“……我尽量找到一样的。”   “就这么不乐意帮我洗一下?”   见他声音含笑,陈子夜才反应过来他在说笑,神色松弛了一些,“行的,我一定手洗。”   梁季禾没所谓地嗯了一声。   “那……周三我洗干净拿给您。”   梁季禾本想应下,他倒是无所谓,但是担心单独去戏院见她,会让旁人觉得不妥当,“拿去店里等我,正好二楼的腊梅也长得不错。”   说起“腊梅”,陈子夜自然联想起那日的失约……   担心引他不悦,陈子夜快速点了下头,主动说:“那我晚上七点去。”   “嗯,钥匙给你了,就随你什么时候去。”   陈子夜别开眼,没敢看他眼角的笑意,又道了一次谢转身先进去房间。   —   当晚,从席上下来,观妙约了那人在酒店空无一人的天台游泳池边见面。   按时来的却是个女人。   发怔间,眼前已经被她丢了一摞打印资料,全是微信聊天和转账记录,随便扫一眼便是露骨的“想你”、“爱你”,羞耻心随这些纸张一起倾倒碎裂在地。   “你干什么?!”观妙只穿了一件紧身羊绒裙,心寒得打颤,佯装镇定,“我不认识你!”   “你不用认识我,我就是来告诉你——你不用等了,他不会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人趾高气昂的以胜利者的姿态,拿食指戳了戳观妙的额头,“你还不明白么……他十年前就已经是慕城戏剧院演出办的副主任,现如今国字打头的奖项和职称能挂一整面墙。”   “你想说什么……”   女人讥笑一声,“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张沅祈师叔,可不是靠弹琵琶就能混到今天这样的。”   “……”听到“张沅祈”三个字,观妙本能得捂住自己的小腹,“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观妙转身疾步要走,大不了鱼死网破,公开了最好,懒得捡地上的那堆废纸。   她急急忙忙给陈子夜发了条微信。   ——天台游泳池,快来救我。   只几秒,胳膊却被那个女人死死抓住,使劲把她往游泳池边拖拽。   观妙慌乱挣扎,却又担心会伤害到腹中胎儿,只好顺着她的力道走,“你松手!”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女人狠狠扫了她的小腹一眼,“什么忘年恋,什么相见恨晚,不过是你这个小狐狸的把戏,哪个男人抵挡得住小姑娘主动送上门?崇拜仰慕是假,爬上床才是真!别说是你,就算是让张沅祈身败名裂,那也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你是张老师的……”   “我是他老婆!”女人一把揪住观妙的长发。   她越说越激动,但始终没有真正动手,“我早就看到了你们的聊天记录,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孩子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倒好,你敢教唆他跟我离婚?!”   观妙吓得浑身发抖,她听张沅祈提过他多年前离过婚,太太叫陈嫣,是慕城大学传统文化研究所的副教授,其父母从政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千万般宠爱着长大。   原先是打心底里瞧不上他的,全靠陈嫣坚持。   他所拥有的这一切,大多归功于陈嫣娘家人的帮助。   观妙委屈扬声喊说:“我、我没有!我不知道你们没离婚……是张老师说、说你们已经……”   “他说你就信?”   “我……”观妙心虚地蜷缩了一下,捂紧小腹,在盘算与她争执的后果。   “你是真的信吗?”陈嫣低下身,镇定下来抚摸着观妙的脸,滑到下巴用力捏住,“我本不愿意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跟你撕扯,你们不要脸面,我还想要体面。”   观妙不愿意与她对视。   “说说,你想要什么。”陈嫣冷漠说,“张沅祈跟我是一个意思,你不要再纠缠了。”   “不,他不会的,他说过他会跟我结婚的!”   “直接一点,这里没有观众,别演了,唱戏唱上瘾了是吧……”   观妙摇头,想推开陈嫣,“我不信这是张老师的意思!你骗我!”   陈嫣冷笑,眼神里满是同情,“没想到你真的如此天真……如果不是你张老师跟我痛哭忏悔,求我帮他解决这件事,我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   “不可能!这不可能的……明明是他先说要带我离开戏院,给我一个家的……”   “你有意也好,他主动也罢,难道你真要等孩子出生,再拿着DNA报告和聊天记录去检举你张老师?不过是两败俱伤,他还有无数条出路,你呢?你的未来又当如何啊?”   观妙被这句反问击溃,紧紧握着陈嫣的手腕,胡乱喊着,“我不信他这么狠心!我不信这个孩子出生了他会真的忍心不管我们母子俩……”   “你!”陈嫣抬手想给她一巴掌,但悬在空中,最终只是握紧。   除了愤怒和不甘,更多是同病相怜的无奈。   却被刚刚赶到天台的陈子夜看见——   她人没站定,视线也还没完全清晰,更捋不清当场的情况,先冲过去推开了陈嫣,将观妙搂在怀里,压抑着语气说:“……有什么话好好说。”   观妙见她来,眼泪才算决了堤,躲在她怀里闷声哭了起来。   陈嫣勉强站起来,“跟你们要是有道理可言,也不至于走到这么难堪的地步,好话歹话说尽。难怪都说,戏子无情。”后半句她没说,眼神里的轻蔑却留下了这样的意思。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参与你们的谈话……”陈子夜眼神沉下来,“戏子也好,教授也好,不过是各凭本事立于世,您怎么想是您的事情,但我不会轻贱自己。”   浪花归于江海,雀鸟归于天际,仅仅是最微小的一粒沙,也能乘风飘摇。   陈嫣闻言一怔,似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素净柔顺的小女生,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张名片本想丢到她们身上,但迟疑几秒,陈嫣还是低下腰放到她们身前,“想好了联系我,有时候尊严没有那么有用,至少此刻对你无用。”   后半句却是直勾勾盯着陈子夜说的。   像是一记能打碎羞耻心的耳光。   —   回去后三天,观妙一直没怎么主动说过话。   每次陈子夜问她什么,她也会正常回答,只是脸色越发的苍白。   室内温度再高,也不见她脸上有半点血色和生机。   她之前跟师父请了假,所以一直闷在宿舍调养身体也没人打扰,但陈子夜不同,她只要外出训练就会留观妙独处,不在她的视线范围以内,就会有意外诱发的担忧。   撑到周二半夜,观妙突然腹痛,但不严重。   陈子夜是被她在床上翻身的声响吵醒的。   观妙蜷缩在被子里,一直没出声,但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陈子夜伸手去摸,烫,烫到不需要体温计判断情况,“我扶你穿衣服,得去医院看看。”   观妙闭着眼痛苦摇头,“不用……”   “怎么不用,你发烧了,身上也湿透了。”   “我没事,医生说是难免的,现在已经缓和很多了……”   观妙缓缓睁开眼,爬起来伸手去够抽屉,想看看有没有止痛药,被陈子夜按住手。   “你现在身体不能乱吃药。”   “医生给开的。”   那晚跟陈嫣对峙完,她陪着观妙去了一趟医院,就近选的城西一家私人诊所。   规模很小,开了有十来年了,平时拿药挂水看个感冒还是没太大问题。   这几天她一直想找机会陪观妙去正规医院做个全套检查,但观妙不愿意给她增加麻烦,总是趁她训练赶着下午时间出去,拿了一堆药藏在床头和抽屉里。   这些药陈子夜都一一搜索过,都是些保胎的处方药和保健品。   药倒是没什么问题。   “哪个医生?”陈子夜眯起眼睛。   “忘了,我特意找了家私人诊所,不熟最好。”观妙知道瞒不住,眼见着陈子夜在找病历单,握了握她的手,“别找了,都在我枕头底下,我怕别人看到。”   “嗯。”   陈子夜接过报告单,仔细看了一遍,妊娠15周,先出现少量□□出血量,继之少次出现阵发性下腹痛,目前无腰背疼痛,妇科检查宫颈口未开,胎膜未破……   经休息及治疗后,停止流血及疼痛反应,妊娠可以继续。   ……   虽说暂时稳定,但陈子夜放不下心,又扫了一遍,发现有一张就诊人姓名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怎么是我的名字……”   观妙也像是刚发现,很快回忆起来,因为她自小没有随时带身份证的习惯,只有陈子夜相反,“是不是年会那天晚上……你送我去诊所的时候,拿了你自己的身份证?”   陈子夜回想了一下,“好像是。”   那天晚上,她们打车慌慌张张赶去诊所。   检查了一通确认有前兆流产迹象,诊所医生是位中年女性,见怪不怪的样子,拿着陈子夜递过去的身份证只抬眼对了下,直接就扣在了仪器上,直接问观妙,是要保胎还是怎么想的啊。   她没有说出那个词。   观妙低着眼摇摇头,仓皇的眼神回答了医生一般,她说,“那就先开点药。”   ……   想到医生的提问,“那你打算……”陈子夜担心隔音,也没把话说明白。   只是静静把那张病历单沿着旧痕折好,拿在手上。   观妙依旧没有主意,只说她这几天还是联系不上张沅祈,唯一一次发短信说要撕破脸,准备他单位寄送出轨材料,他才破罐子破摔回了句——你尽管闹去,谁是受害者还不一定呢!   这让观妙的心彻底凉了。   “我再想想。”观妙像是一夜长大,她眼皮还肿着,但没有眼泪,她靠到陈子夜的肩上,低着声音轻飘飘地说,“你说得对,这世上,谁也不能指望别人活着……”   陈子夜轻轻拍着她的背,喉咙发紧,说不出什么安慰。   想张口说点什么的时候,沈时亦兴奋地在外敲门。   “子夜!快给我开门!我给你们送水果!”   打破安静,观妙立刻抬起头,把药盒一股脑扫进抽屉,四处查看。   陈子夜把拿在手上的病历单,迅速塞进披在肩上的大衣口袋里。   帮忙整理清楚,她才出去开门。   —   到周三,跟梁季禾约定还衣服。   担心失约,陈子夜早早就将闹钟设定好,拿黑色装衣袋,套在他的那件大衣上。   穿过院里,碰到其他人主动打招呼,便说是去送戏服。   担心衣服褶皱,她一路很小心地挂在胳膊上,到目的地时胳膊已经酸到像有小蚂蚁咬噬。   拿到二楼房间,准备把衣服平铺在床上,再离开。   没想到打开门后,发现陈设焕然一新,原本令人不敢坐下的双人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茶几和米色软皮长沙发,陈子夜忍不住摸了一下,比她想象的手感还要软细。   小茶几上的茶还冒着热气。   沙发旁边有一站简洁修饰的落地灯,书落在灯下,反扣着,像是刚刚阅读过。   整面墙上添了一副银河拼图,但用的是细碎不规则的小石子,不同的颜色拼出的星野。   墙上有投影电影,画面暂停,落日黄昏,一男一女坐在火车上微笑对视。   “你来了。”   梁季禾站在门口,按了下灯,原本昏黄暧昧的灯光突然像镜子反射那样,变成了亮透的白光。   “怎么没看见您……”   “我看你直奔二楼灯都没开。”   反正店里有整面墙的玻璃鱼缸,借光走几步就上楼了,陈子夜如实回:“我不怎么怕黑……”   “我以为你着急见我。”梁季禾笑笑,眼神落在她身上。   他的手还搭在门上,像在征询她留下的意愿。   有凉风灌入,手指微微变凉的温度像是一种倒计时。   这几天的压抑也只有在进入这里时,才消失了一些。   这是很有魔力的地方,承载着无数过去的记忆,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像是在另一个小世界里。   她也不愿意扫梁季禾的兴致,毕竟在她来之前,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舒适温馨。   正欲开口,梁季禾冲她笑了下,把门带上,将灯光调回到暖光状态。   “看点什么?”   电影放了一半,“就看这部吧。”   “嗯,陪你从头看。”   “没事,您告诉我前面的剧情就行,我看电影不挑的……”   梁季禾还是拿起遥控器,把进度条拉回到起点,坐在沙发上。   目光投在墙上,手轻轻拍了拍他身边的空位。   陈子夜犹豫了一下,但见他再自然不过的神情,还是说服自己不要多想。   她坐过去,隔了一些距离。   屏幕上显示《Before Sunrise》,陈子夜轻声跟着默念了一遍。   “《Before Sunrise》,爱在黎明破晓前。”   陈子夜点点头,“听起来像爱情片。”   “嗯。”   电影缓慢播放,灯火辉煌,室内温暖,陈子夜看入迷以后自然得脱了外衣,搭在沙发上。   微微开着的窗户掀起投影幕布的一角,晃动着屏幕里维也纳的浪漫夜晚。   从午后至黄昏,由夜晚到天明,他们漫步在街道的人群,穿过桥梁上的晚风,聊过去的琐事糗事,搭乘一辆永不落幕的列车,交换着彼此的青春。   陈子夜觉得很浪漫,她在女生宿舍楼没有这样的氛围。   陈子夜目不转睛地看电影,伸手去摸眼前的茶杯,一直微微仰头才发现已经喝完了。   “我去添水。”陈子夜转头准备拿梁季禾的茶杯,才觉察到他的目光。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向自己的。   他的眼神没有要挪开的意思,唇角裹着笑意。他今天也戴着眼镜,隔着玻璃闪过的电影光看她,他的眉眼会因为笑起来变得温柔,睫毛微微颤动,不厚重但很容易含情的双眼皮。   只能看出他今晚心情很好,却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空气像是静止,只有电影里的浪漫弥漫在暧昧的夜色里。   他渐渐低头靠近,对陈子夜而已,却像是突然的电影聚焦镜头。   他们的鼻尖像是要碰到一起,呼吸好像逐渐因为急促变得同频。   一声来电——   陈子夜惊醒往后仰头,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张惶着动作往大衣口袋里掏手机。   还没接起就先“喂”了一声,心跳速度像刚跑完八百米。   “我、我先接个电话,不好意思……”   一溜烟跑出去,梁季禾看着她的背影摸下眼镜,抿紧嘴唇笑了下。   一张对折的纸从她口袋里漏出来,被关门窜入的风吹到脚边。梁季禾随意伸手去捡,折痕自动敞开,日期和章印都被未干的印泥弄浑浊了,但隐约还是能看出这是半截医院报告。   有名有姓,还有清晰的那句“有怀孕流产前兆迹象”。   心情犹如零下的夜晚冰块封喉。   电影里的黄昏倒入海面,如同夜字含血。   等陈子夜接完电话回来,只几分钟,电影里的剧情她已经对不上放到哪里,像无声的对白。   病历单对折好压在茶杯下。   梁季禾抓住她的胳膊,难掩怒气,冷若沉雪地问:“是不是余樵的?”   作者有话说:   都有小红包(*^▽^*)感谢一直追文朋友们!抱拳!   日更,后续还是晚八点。   国国国际惯例,今天周一!撑住啊兄弟们! 第13章、底气   “……嗯?”手机攥在手心, 陈子夜站在沙发边发怔,手腕还被梁季禾用力握住。   理解了几秒,他应该是在问刚刚这通电话。   陈子夜不动声色地微微挣了一下, “嗯……有点急事。”   梁季禾低着头看着她,没有动。   陈子夜快速瞥了一眼,发觉他脸色此刻阴沉得可怕, 愠色不掩,在想是不是他已经猜到下一秒她又要失约, 没有时间看完电影下半场的浪漫,咬了下嘴唇下定决心似的, “梁先生,真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有多急?人命关天?”   “……也许您会觉得我在说笑,但确实人命关天。”   梁季禾像是没想到她如此敞亮直白,卡了一下,手指微微用力,“这是你能解决的事情?”   陈子夜当他认真在问,但又有些不理解他言语间突然袭来的讥讽。   “我知道, 我做不了什么。”陈子夜丧气地垂下眼,“但我也没办法做到置身事外, 那样太冷漠了。”   “……”   窗外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冰凉的水浪像是无声地打在了梁季禾的心底。   他盯着陈子夜的眼睛看了几秒, 发觉虽然在戏院这样形色的染坊长大, 她却有一双没有受过伤的眼睛。如同她此刻天真世故却不世俗的这些话,如同她对待自己时从不谄媚的规矩得体。   梁季禾收敛呼吸, “你做不了什么, 也许我可以。”   普通人的千斤重担, 对于梁季禾这样的人来说,也许不过一句戏言。他说得再寻常,待人再和善,陈子夜也知道,他一句“我可以”背后的分量有多沉。   没有也许,一定可以。   但她不能接受。   “……谢谢梁先生。”陈子夜定定地对他说,“虽然我年纪不大,也没有特别多的见识,但我从小练功,一直记得戏文里写的——两心不可得一人,一心可得百人。事关他人,君子一诺,我实在不能告诉您。”   “好一个两心不可得一人。”梁季禾冷笑一声,缓缓松开她的手腕。   明知她这句讲的是政客谦虚温谨,善得人心,不在儿女情长,但梁季禾还是抑制不住地觉得烦躁,尽管此刻他只是面无表情,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侧过身,看了一眼窗外,淡淡的语气下逐客令,“这么急还不走?”   “走的……”   陈子夜拿起衣服顾不上穿,折在手腕上。   犹豫了几秒,对着梁季禾的背影一如往常的恭敬,“梁先生,那我先走了,谢谢您的茶……和电影。”   “把你的东西带走。”   “……嗯?”陈子夜动作幅度很小地四处看看,目光落到茶几上。   她反应很快,伸手往大衣口袋里掏,摸了一空,担心暴露观妙,急着张口解释,“那个是……”   梁季禾冷淡说:“衣服穿上。”   “……没事的,我可以边走边穿。”   梁季禾转过身,眼睛眼睛不看向她,“不爱惜自己是你的自由,但在我面前,我没办法装作看不见。”   ……像是意有所指。   陈子夜还在琢磨他的话,他伸手拿过自己的衣服,关了投影和落地灯,动作一气呵成,“送你去哪?”   其实应该去城西的私人诊所,但陈子夜不便说。   “我回戏院。”陈子夜见他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小声开口说,“林叔送我就行。”   “林叔五十多岁了。”   “嗯……”   梁季禾没好气地等在门边,“现在是零下两度的冬天。”   陈子夜听不明白,没有出声。   “还要林叔送么?”   “……不、不好意思。”陈子夜反应过来,平时也没见你心疼林叔晚上出车啊,当然没有说出口,她从小就知道再有道理,也没必要往别人动气烦闷的枪口上撞,“那就麻烦您了。”   车开进巷子深处,停在戏院门前,收发室开着刺眼的白炽灯,不同于以往只留一盏昏黄台灯。   陈子夜道了谢,眼神已经飘到远处,正欲开门,发现门还锁着。   不敢乱按,也完全不懂,她小心地看了一眼梁季禾,“那个……梁先生……门……好像锁着了。”   梁季禾没理她,车内的暖气正好对着陈子夜的脸吹,红润白净,显得气色与隆冬不符。   他莫名烦躁,一直沉默着,片刻,不耐烦地伸手替她把车门解锁。   “咯噔”一声刚响起,陈子夜赶忙道谢,“谢谢您,注意安全。”   没等他回应,陈子夜已经在车门外微微弯了下腰,而后径直往收发室方向小跑。   如同跨年那晚,就好像慢一秒带着初雪的祝福就传不到菩萨的耳边。   “嘀——”   思及此,梁季禾一只手咚一声重力拍到方向盘上,猛然发出一声鸣笛,吓得正在小跑的人脚步一顿,缓缓转身往车里看,她逆着光,什么都看不清,轻轻抬手挡眼。   梁季禾透过车玻璃看出去,像是在失明的人眼前展示暗沉的玫瑰、沉静的积雪、无声的荒地。   隐秘而没有穷期。   除了不属于自己,没有任何的不恰当。   梁季禾伸手调小车灯,发动离开,骤然生长的嫉妒和烦躁让他不想多停留一秒。   —   陈子夜跑到收发室前,余樵立即伸出食指在嘴上嘘了一声,“杨叔睡了。”   “观妙呢?”陈子夜着急问。   “她打车走了,说自己会去医院的,让我别告诉其他人。”余樵想到,瞥了她一眼,认真说,“你应该不算外人。”   “嗯……”对观妙来说,确实不是。   余樵把之前的事情简要叙述,他原本在台灯下刷题,见观妙在等车就没多注意,抬眼时已经发现她晕倒在地,扶她进收发室休息了几分钟,清醒过来说是没事了,叮嘱他不要告诉范师傅他们。   当时观妙的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歪歪倒倒没半点精神,强撑着上的出租车。   余樵斟酌了一下,不便多问她要去哪里,但又隐隐觉得不妥当,便给子夜打了个电话。   “哦……谢谢你!”陈子夜说完便往外走。   被余樵拉住胳膊,“这么晚了,你知道去哪里吗?”   如果观妙半夜身体不适,那陈子夜大概猜到去了哪里,“我知道她去哪里了。”   “那我陪你一起吧。”余樵松开手,低声说了句抱歉。   “没事,你继续复习吧,抓紧时间。”陈子夜目光投到桌面的试题上,“什么都没高考重要。”   “真不用吗?我复习不差这几个小时。”   陈子夜微微摇头,“真不用,谢谢你……我是去医院,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余樵不做勉强,只说有事可以给他打电话,两个人相视一笑,算作答应。   去城西私人诊所的路上,陈子夜给观妙发了很多微信,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她心里有点空荡,但什么都没多想。   如同医生告知她情况一般,只是静静地听,垂着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手术很顺利,患者还很年轻,好好调养几个月,对她以后的生育目前看是没有太大影响的。”女医生快速说完,安慰了几句,“也不要太难过了,你先进去看看吧,患者已经清醒了。”   “好……谢谢医生。”   站在病房外,陈子夜背靠着门,没敢往里看,她盯着对面的蓝白色的墙壁看了好久。   直到眼神失焦,她才吸了口气,推门进去,柔声问观妙:“现在感觉还好吗……”   观妙冲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没事……”   陈子夜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把医生说不影响生育的情况转述了一遍,“会好的。”   观妙撑着眼皮,力气很弱,“我其实没想好怎么办,是洗澡的时候失神摔倒了……”   “老天爷不忍心看你吃苦,替你做了决定。”   “嗯,是吧。”观妙手抚在小腹上,眼里有水光,“我现在觉得在戏院待着也挺好的,虽然师父这个人抠门又偏心,还古板传统……但是想来这么多年,人善心细,从未苛待过我们……”   陈子夜心里温热,“嗯,等你身体好了,都过去了……师父还会让你唱主角。”   观妙扯着嘴角,看着陈子夜苦笑了一下,“过不去的。”   陈子夜着急靠过去,“……你还想干什么。”   “既然已经这样了……”观妙扶她起来,摸了摸她的脸说,“路上我给张老师和他老婆发了短信,孩子保不住我心里有数,与其丧失一个砝码,不如就卖个乖把这件事了结了,拿他们一笔封口费。”   “……你拿了他们多少钱。”   “我想要一百万,他们现在只给了一半。”   陈子夜立即拿起她手机,催她解锁,“还回去,现在就还回去。”   “……”   观妙甩开她的手,表情吃痛,勉强说道:“不给钱,我们就鱼死网破!”   “就此了结,他永远欠你的,这件事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声张。”   陈子夜不敢用力,想摇醒她的春秋大梦。   “人和钱我总得捞一头吧?!”   “你拿了钱,就是两清。”陈子夜控制情绪,压低声音说,“下次呢……是不是谁砸钱就能买我们的尊严?”   “你以为现在我们就不是吗?”观妙心如死灰地说,“艺术家才有尊严,我们说好听点叫戏剧演员,说白了就是个小戏子,你没听一中那些学生家长都是怎么说的,下了课就快回家别往戏院那边走,是怕谁招惹谁啊……”   陈子夜一瞬间想到余樵,笃定说,“有人不会这么想。”   “你在说谁?余樵吗?”观妙冷笑一声,“他倒是想,但是他有钱砸你吗?学习再好,也不过是个穷学生。”   “……怎么好好的说到他。”   “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一直想去读书,人都是缺什么就羡慕什么,难免会高看成绩好的男生。”   陈子夜沉默了,不愿与她争辩,委屈地垂着眼。   观妙知道这话伤人,懊恼自己嘴快,摸了摸陈子夜的手背算作求和,“我也没瞧不起他的意思……反正你别跟我似的被男人骗,这个世界上有权有势的男人,什么都有,就最不会拿真心来哄人。”   “会有的”卡在陈子夜的喉咙里,眼前的教训让她执拗的信念变得无力。   但她还是扶正床头柜上蔫儿的一株小白花。   —   新年伊始,梁季禾的行程安排得比往年更满,连晚上时间都穿插着视频会议。   陈池羽费劲通过她女儿的小天才手表,才打通梁季禾的电话。   约他出去喝酒,梁季禾没有语调,淡淡回:“没空。”   “有绝世大美女你来不来?”陈池羽喊说,“酒吧又不是只能喝酒!我这新盘的酒吧能算命——”   “挂了。”   “别别别——我有公事!”陈池羽扬声,“我真有公事!”   “说。”   “就我们公司不是有个流量小花,拍电竞恋爱偶像剧一夜爆红的那个,清纯挂的,特别像新垣结衣。”   梁季禾不耐烦地打断,“没重点我挂了……”   “有重点!就是她背着公司跟电影学院的同学谈恋爱了,不符合给她制定的清纯元气的营销路线,给人拍到当街热吻,粉丝觉得塌房了大面积脱粉,现在品牌代言口碑也受到影响,偶像剧资源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她还跟我们公司另一个成熟男演员炒着CP,本来大叔配少女的营销搞得热火朝天,现在愁怎么办呢,好好一孩子自毁前途。”   梁季禾顿了一下,皱眉没好气地留下一句:“不知道,封杀吧。”   直接挂了电话。   之后陈池羽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但梁季禾也没继续工作,莫名烦躁,去了一趟陈池羽说的酒吧。   坐在雅座,林叔替他跟现场负责人打过招呼,座位附近很快没有人再靠近搭讪。   这是陈池羽新盘下来的,所谓的可以算命只是请了一些美女心理师驻场。   跟陪酒陪笑没半点关系,走的是真心交谈那一挂,据说开业没多久聊哭了好几个。   梁季禾既不感兴趣,也不信这些,自问没有人可以猜到他的心思。   有人独身来试,梁季禾摆了下手放她过来,她穿了身粉色西装,雪纺质地的白衬衫扎在半身鱼尾裙里,整个人气质姣好干练,束了整场少见的马尾,跟陈子夜一样,留着黑色长发。   她直勾勾盯着梁季禾问,“不想聊点什么?”   “不想。”   “那就直接走?”   梁季禾笑了一下,眼神确实冷的,“去哪儿?”   “当然去成年人该去的地方。”   梁季禾没缘由地想起楞次定理,他高中很不喜欢上课全程一个声调的物理老师。   但此刻他觉得老师说得对。   回路中感应电流的流向,总是使感应电流激发的穿过该回路的磁通量,反抗回路中原磁通量的变化。   ……美则美矣,没劲,甚至排斥。   灯光暧昧,梁季禾漫不经心问,“你平时听什么歌?”   “《You Belong To Me》。”女人凑近一步。   梁季禾转头,面色没有波澜,“听过《思凡》吗?”   “……京剧?”   梁季禾一直看向前,手里握着一杯气泡水,摇晃出水涡,话却是对负责人说的,“请这位小姐喝酒。”   “嗯……就这样?”   “不送。”   都将万事,付与千钟管不管用他不知道,但憋屈买醉这种事,梁季禾深觉自己是做不出来的。   他站起来,松了下笑意,摸了摸袖口,喊林叔送他去范家戏院。   有意思的不在这里。   —   车开到戏院门口,杨叔已经能准去而认出他的车牌,披着军大衣赶紧从收发室出来。   他赶忙走到窗边,弯腰问好,“梁先生好,您这么晚来,需要替您通知范师傅吗?”   “不用。”梁季禾坐在后排,客气地靠前坐正,与他平视说话,“门也不用给我开。 ”   杨叔想起前段时间他来找陈子夜,顿时反应过来,“您今天也是找小子夜吗?”担心梁先生觉得他多嘴,忙补了一句,“您别怪我多嘴,我是怕您跑错地方。”   “她不在戏院?”   “嗯。”   梁季禾微微皱眉,停了几秒说,“那你帮我找到她。”   “她在沉雪浦,就在我们戏院后面,护城河那边您知道吧?”杨叔伸直了胳膊指路,“就那边——”   “戏院活动?”   “不是活动,今天是一月二十七,是子夜外婆的忌日,她每年都去水边烧纸。现在这不是不让明火烧香祭拜,城西这边管得不严,十点以后就能去了,她这会儿应该在那边。”   “嗯,多谢。”   杨叔局促摆手,“客气了,您客气。”   梁季禾嘱咐林叔,如果天气冷,就进戏院等他,劳烦杨叔带个路。   他记得陈子夜之前带她去过沉雪浦,绕过戏院车库后门走个几分钟就能到,一路穿过去,视野从狭窄的院落逐渐开阔,护城河的水还是缓缓流动,桥河远阔,来时隆冬,但眉梢风止。   陈子夜正蹲在河边,有风吹乱她拆开的黄纸和红烛,她捡了几颗石头压上。   她动作很慢,像平时说话一样慢条斯理,她沿河点香,拿着三根对着月色祭拜,嘴里念着“这是给外婆的”、“这是给妈妈的”,担心灰烬乱飞,她还特意带了个铁盆,黄纸在手上点燃,烧了一半才放进去。   火苗跳跃在她的脸上,清晰印出她的脸庞。   世界安宁。   梁季禾倏地觉得,他的这些烦闷就像火山上的雪,当火苗闪烁时,他就会温柔的消融。   她安静地倾诉。   ——外婆,妈妈,不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马上就要新年了,我多烧一些纸钱给你们买新衣服。我最近过得很好,每天都有按时吃饭和睡觉,练功也没有受伤,也没有受委屈。   ——我们食堂的饭菜现在可好了,有我爱吃的羊肉,我特别想念外婆做的羊肉汤,想放好多香菜。   ——也有倒霉的事情,我好像把前年新年回家,二伯塞给我的四百块钱弄丢了,不知道是不是放在哪个大衣口袋里了,我还得把行李箱翻出来找找,这肯定是二伯偷偷背着伯母攒下来给我的……   ——但是我最近哭了一场,去年一整年都没有哭过呢,是因为很糟糕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在戏文里看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担心被师父知道会被赶出戏院……   梁季禾无意窥探她的秘密,偶然撞在一起,如琥珀拾芥,陷入默契不提的尴尬。   “会打扰你吗?”梁季禾轻咳了一声,示意存在。   陈子夜转头,怔了一下,腿蹲麻了差点摔在地上,“……梁先生,您这么在这里?”   “找你。”   “……找我?”陈子夜站稳,手里还拿着几张没烧完的黄纸。   梁季禾走近,接过她手里的黄纸,不提来意,只问她,“来了是不是得烧几张?”   “……没这个讲究吧。”   梁季禾拿话逗她,“我迷信。”   他蹲下身,卷好一张,冲陈子夜伸手,她愣愣地又递了一张。   梁季禾手没放下,无奈地笑了下,“打火机。”   “哦哦……”陈子夜双手递上去,“给您。”   她又迟疑地看了一眼,梁季禾觉察得到,笑着说,“怎么?很奇怪?”   “我以为……”   梁季禾开始点火,慢悠悠说:“我不习惯烟味,酒味也一样。”   “这样。”陈子夜想起他初试那天请自己在黄雀湖边吃饭,还教过自己蘸盐的喝法,“我以为您很爱品酒。”   “我不喜欢,只是看跟谁吃饭。”   陈子夜不接话了,梁季禾也没继续说,学她的样子边烧纸边说话,“这个给子夜外婆。”   “……”   梁季禾拿起新一张点燃,“这个给子夜妈妈,她一切都好。”   “那个……我外婆和妈妈不认识你。”陈子夜委婉说,“可能收不到……”   “谁定的规矩?”梁季禾被她气笑,“收不收得到你都知道?托梦跟你说的?”   “……那行吧。”   梁季禾扬了扬手里的黄纸,突然问,“你是只有忌日才会来祭拜么?”   “也不是,除了忌日、节日这种,想来也会来的。”   “哦——”梁季禾把剩下的一把点燃,“那这些烧给我妈吧。”   “……”   梁季禾沉默片刻,开口说:“妈,这是小子夜,长大了的子夜。”   陈子夜闻声,也乖巧地蹲下去,挨着梁季禾的肩膀,挪了挪没烧完的部分,认真说:“送给姜阿姨,祝您新年快乐,生活顺意,要是您认识我外婆和我妈妈的话,可以跟她们当朋友,她们很爱聊天,都很善良。”   梁季禾就这样看着她,突然问:“你叫子夜,是因为十二点出生?”   “嗯,应该是。”   “那有破晓的意思。”   陈子夜点点头,“您呢?是四季青禾起的意思吗?”   “嗯,我爷爷取的。”   陈子夜清甜的笑了一下,“那都是新开始的意思,是好的寓意。”   梁季禾眼神扫到她的小腹,停了几秒,伸手扶正她的肩膀,两个人一同站起来。   盯着她不明所以的眼睛说,“不知道戏文里有没有唱过,女子未婚怀孕的故事。”   陈子夜反应到,他可能已经知道些什么,摇摇头没有开口说话。   梁季禾一字一顿说:“怀孕的事,我在,你就有解决的底气。”   “……”   陈子夜听糊涂了,迅速联想起那日一起看电影时被他偶然看到的病历单,“不、不是我!我怎么可能……”   “怀孕”这两个字陈子夜都没说出口。   陈子夜叹了口气,解释说:“……我不能说是谁,但不是我,只是借用了我的身份证。”   只几秒梁季禾就恍然过来,他并不关心是谁。   泄愤似的直接敲了下陈子夜的额头,“你们去的什么破医院。”   作者有话说:   什么破医院。   我小沈的误会不会超过1天。 第14章、胆小   “啊……”陈子夜吃痛, 有点委屈的眨了下眼睛,揉了揉额头,“谁知道您会这么想我……”   “这还怪上我了?”   陈子夜笑说, “我哪敢,只是除了您……也没别人会当真。”   梁季禾拿眼神问她。   “要是其他人看见那张病历单,第一反应肯定是——搞错了, 肯定是搞错了,陈子夜就是借她八个胆子她也不敢做这种事。”陈子夜模仿杨叔的语气, 用搞怪的声音讲话。   逗笑了梁季禾,但笑意却转瞬即逝。   一钩淡月, 梁季禾的眼睛里像是罩上了一层玻璃,他在想,细说起来,连朋友都只能算是勉强。他只有戏院投资人这一种身份,可以供他说出“我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底气”。   但偏偏这一身份,是最没有立场容他改变规则的。   如果不是陈子夜,这件事只需要一通电话他就能拆解始末。   甚至不用一通电话, 他对此并没有任何兴趣,只会交由旁人秉公处理。   他可以为自己的破例找到恰如其分的理由, 却不能成为萤火虫、字句、流水和心动的仇敌。   但见她敞亮澄澈的眼神,梁季禾反应过来,她只是在变相拿话挤兑自己。   跟他想的并不一样。   梁季禾不跟她计较, 语调慵懒, “敢情是怪我不太了解你。”   “没,是我胆小。”陈子夜笑着耸了下肩, “从小出了名的胆小。”   梁季禾沉吟片刻, 低着眼勾笑问她, “哦……那某人能在别的方面也出点名吗?”   陈子夜收敛笑意,觉得事情讲开了就好,再贫嘴下去就有些逾矩了,她抿了抿嘴负责任地答复,“我会认真训练的,就算不能唱成角儿,也会认真对待每一场演出……”   像是习惯了她这样无声的割离,却还是不免皱眉。   过了片刻,梁季禾无所谓地笑了下,“我又不是你师父,不用给我写保证书。”   “但师父说了,您是我们的老板。”言之谆谆,“……而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只是老板?”   沉默了几秒,得不到回应,梁季禾有些恼了,目光沉沉地说,“只是老板。”   陈子夜认真地在想答案,她看着梁季禾的神色,第一反应其实是“朋友”,但又觉得身份悬殊,这样回答显得有些不自量力,更怕有套近乎之嫌,声音里带着犹豫,“……是很尊敬的人。”   梁季禾不高兴地扯了下嘴角,“我看你对谁都挺尊敬。”   “那不一样。”陈子夜说不上来,但梁季禾的眼神盯过来,强势的气息让她觉得还得继续作答,“……长辈?”   “你有我这么大的长辈?”梁季禾险些气笑。   陈子夜却重重点了下头,掰着指头细数,“有的,我小姨、姐夫和小叔叔应该都跟您差不多大。”   梁季禾挑眉,有点无语,“小叔叔?”   “……嗯。”陈子夜联想到前年回家过除夕,光她这辈分的就能坐两桌,今年添上新一辈的小朋友,还得拿小板凳再拼几桌,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家在县城,每家人都挺多的,年纪差得就比较多……”   梁季禾下意识又伸手想敲她的额头,什么事情到她嘴里都变得正经起来,他倒像个欺负小朋友的坏人。见她皱着眉微微闭眼一副慷慨就义不打算躲的样子,停下手,有点无奈地说,“行吧,梁叔叔总比梁先生顺耳。”   “其实梁先生听起来也挺不……”   没等她说完“不错”。   梁季禾再一次低下头凑近,眼睫近到可以看清颤动,陈子夜想后退一步,却被他拉住衣领。   往自己身前一带,近到陈子夜只能微微后仰才能听不见呼吸声。   拉链锁紧领口,他挡住所有凉风。   嗓音低到最暧昧的地方,“认了这么大一个侄女,是不是得发个红包……”   “……不、不用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风吹过,鼻尖似触非触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在梁季禾臂弯中被松开,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巴,“……对、对不起,我没忍住。”   梁季禾站定,倒也没嫌弃,耐心等她拿纸巾擦了擦脸。   趁空挡想到什么,掏出手机。   同时亮起的却是陈子夜的手机屏幕,她点开一看,梁季禾给她转了四百块钱。   “……真有红包啊。”她双手按住手机,却没有点。   梁季禾笑说:“省得你丢了几百块钱,还跑来跟外婆哭。”   陈子夜羞愧地瞟他一眼,小声嘀咕,“您都听到了啊……”   “嗯,你要是多许几个愿,搞不好也能实现。”闲聊时,两人并肩往回走,影子一前一后摇晃,时不时交叠,梁季禾不经意地问一嘴,声音像砂糖橘那般带点酸甜的诱哄,“不试试?”   “许愿么……”   “嗯。”   陈子夜轻松地笑了下,想得明白,“戏文里说了,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顺其自然便好。”   梁季禾转过头看她,恍然间有点明白初次见她时,觉得她与旁人不同的那一点“惊艳”。   可能是常年与孤寂无人的戏曲为伴,虚浮的礼与欲,赠与了她三分淡而有意的自洽。   —   观妙只在城西的私人诊所里住了三天,到第四天她就赶着回戏院。   医生嘱咐她多休息,小产跟坐月子无异,电子产品少碰,多睡少想。食补为主,另外开了一些中药,都是些常规药材,医生体谅观妙卡里的余额,便直接开了药材,教她拿一般的煲汤紫砂罐、花茶壶煮开就行。   就是味道大一点,药效都一样。   陈子夜去接她出院,回到院里,正好撞上去练功房的一行人。   余樵也在其中帮忙,他抬着几张椅子,匆匆与陈子夜对视笑了一下。   联轴训练应付复试的日子像是按停了的时钟,始终指向目标日期。   沈时亦喊了一声:“小子夜,你还不去准备!今天所有人可就指望你了,要知道,好的对手戏演员才能激发自己的现场表演欲,尤其是感情戏,你要是哭不出来,我这边可就进不去情境……”   陈子夜赶忙摆摆手,“……大家的竞演选段我都背熟了,我一定会尽力的。”   “别紧张!我逗你呢!”沈时亦跟观妙打过招呼,关切地让她有什么事就喊自己一声,先别操心训练了,转向陈子夜也叮嘱一遍,“你也别花太多心思给我们搭戏,多练练自己的唱段,明天就到你复试了!”   陈子夜点头答应。   观妙让她们先去忙,自己能回宿舍。   复试定在下午三点,场地在新搬过去的剧院,台上灯一亮,观众席便黑黢黢一片。   幕布之下只剩场上诸位假面演绎他人喜悲,无情似有情。   今日复试选的是女主角。   由于唱段里的丫鬟戏份多由陈子夜扮演,没人比她更熟悉全剧,故而被范师傅喊来搭戏。   他姗姗来迟,伴随梁季禾左右,范先生亮嗓开场:“来晚了,我们刚刚有个会议。难得梁先生、陈先生有空,他们会跟几位戏剧学院的教授、电视台的导演老师一起,见证我们女主角终面人选的诞生。”   说完不忘往人群里找化了妆的陈子夜——她眼睛朝下,也不知道在盯着什么看。   范师傅怒其不争地睥了她一眼。   梁季禾公事公办的语气,“以你们的专业意见为主。”   “哎,您这就过谦了,既然要用新方式推广国潮,那除了戏剧功底,表演能力,‘观众缘’也是很重要的参考标准。”范师傅像是有个模板,对着说,“不得不说,长得漂亮确实就更容易吸引大众的关注。”   梁季禾没有耐性戳破他那点小心思,敞亮地说:“少铺垫,台上容不了假,要选就选最好的。”   “哎,那是肯定的……”   给不同的人搭戏,是件苦差事。   梅汀唱《孽海记》里的《思凡》,七情六欲不在那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里,平平开场,悠然山野却锁不住一颗红尘女儿心,百转千回梦不断,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灯光达到最暗,两人同唱“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泪雨姗姗,声音不大却痛及撕心裂肺,夜夜问天——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河两岸流沙佛?   下了台,梅汀还陷落在刚刚思凡的情境里,眼泪还是缓缓渗出。   但陈子夜已经没有时间哀伤回味,回到后台立刻脱了袍子,解扣的功夫化妆老师已经开始替她重新补妆。   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沈时亦见她脸色泛白,手忙脚乱去拿水,“喝两口再上去!”   下一秒,陈子夜便又上台搭档新人,唱的是《桃花扇》里《余韵》一折。   相比上一场宣泄空白,这一出便侧重痛而不言。   开篇唱名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开腔便要将人拉入高|潮,才有余地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残山梦最真。低声吟唱,到最终放悲自叹一曲江南老。   念满目空山,思已故山河,情绪极其压抑,泪含眼中而不落,额上汗珠却如雨下。   连续换场三次,趁撤道具的空档,余樵抓住机会跑到后台拿了瓶水来,边走边打开。   为了方便整理服饰,此刻陈子夜正伸直手臂,舔了下干涩的嘴唇。   余樵冲她举了一下手里的水,陈子夜便意会,感谢似的点了点头,低头想去迎接他的水。   但没等到余樵走近一步,灯光重新昏暗,所有人推推搡搡冲进后台。   趁短暂的光明时间,陈池羽出去上了个洗手间,顺带拿了两杯刚到的冰美式过来。   “接着啊——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见梁季禾目光停留在台上良久,面色不悦,陈池羽赶紧闭嘴,把冰美式放在他手边。   他随手拿起来,吸了一小口,苦得想立刻扔了。   ……   撑到结束,陈子夜穿在戏服里的打底衫已经湿透了,所有人聚集台前,她顾不上听评审发言,下了台便直奔换衣间,十来步的距离已经先把头上的发髻和珠钗拿了下来,小心地放在后台桌上。   好在新剧院为了方便做造型,安排了洗浴间。   陈子夜像是刚游进浅海的热带鱼,周身热气消散疲劳,整个人像是被捞上了岸。   ……活过来了。   洗完澡,头发已经半干,稍微吹几下就彻底洒脱在耳边了,刮过脸颊都会产生舒服的热。   有些蓬松,陈子夜索性扎起来。   她抱着衣服刚推开门,必经的长廊尽头已经有人在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梁先生。”   “嗯。”梁季禾递了瓶水开好的水给她。   她怔了怔,接过来,“谢谢。”侧过身喝了一大口。   台前还有话筒里点评的声音,陈子夜抱紧怀里的脏衣服,随意说,“复试还没结束。”   “你这边结束了?”   “嗯……我这边是结束了的,后面是考单人表演。”   梁季禾无所谓地嗯了一声,“那走吧。”   “……走、走去哪里?”   “我渴了,陪我去买饮料。”   陈子夜不理解,垂着眼睛看了下自己手里的矿泉水,下意识地摇了摇,如实在想,“……这附近没什么饮品店。”   梁季禾语调十分平静,却隐隐有些不太高兴,堵住了她的理由,“我有车,能开远。”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有一些小红包。   明天周四了,撑住小沈,你能行。 第15章、姻缘   穿过剧院后门, 预备拿车,陈子夜的目光短暂的往不远处停了几秒。   梁季禾顺着看过去,是一辆卖汤圆的小推车, 没处坐,只有几个女学生在排队。   “想吃?”   陈子夜眼睛一亮,如实说, “……我没吃过冰汤圆。”   梁季禾回想,“在慕城是不太常见了。”   陈子夜哦了一声, 注意力都在汤圆上,往前指了一下, “真的是冰的吗?我看还在冒热气。”   两个人往摊位方向走。   梁季禾低头看她一眼,眉头舒展,“汤圆正常煮,只是放进冰的汤底里。”   “那不是很像在吃雪糕……”   “差不多吧。”梁季禾只能记起一点点关于老城区的味道,像绵绵的春雨,不像冬天的寒凉,知道她好奇, 故意拿话逗她,“碰上下雪天, 还能盛几勺进去调味。”   “……真的吗?”陈子夜瞪圆了眼睛。   梁季禾眼神含笑,神色较之前松弛了一些,正欲开口, 被正在老汤圆的婆婆抢了先:“他逗你玩呢, 我们这个汤底是拿冰牛奶做的,没有雪。”   婆婆抬头冲他们客气的笑了一笑, 转向陈子夜问, “他是你男朋友啊?来老城区玩的吧。”   这三个字像雪地写字一样痕迹明显。   陈子夜紧张得瞥了他一眼, 想立即张口解释,被梁季禾说的“扫码支付给您了”先打断。   一下午没怎么说话,他的声音有一点低哑,再自然不过的接过话,“老城区有什么推荐吗?”   “祈福可以去青籍寺,就是怕下雪天路不好走。”婆婆把锅盖揭开,热气扑到他们脸上,微微发热,“为了迎新年,这会儿已经在挂花灯了,趁人少去最好,挺灵的,好多外地人都来拜过。”   梁季禾点头道谢,伸手接过婆婆递上来的冰汤圆。   奶白色的糯米汤圆在塑料碗里晃悠,有一颗煮破了皮,缓缓流淌着融融的芝麻馅儿。   隔着食品袋,都能闻到甜奶香,像月上蕉窗,野草开花。   有一点点意外的心动。   回到车里,陈子夜担心会蹭到车上,没有打开。   梁季禾先说:“尝尝。”   “……在车上吃可以吗?”   “换陈池羽肯定不可以。”   陈子夜知道他在开玩笑,点点头,小心地打开塑料包装盒,这才发现就装了一碗。   刚刚注意力都在那三个字上。   “只有一碗……”   “我不太吃甜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陈子夜眼神期待,塑料勺不是很好用,总是漏下去,索性嘴巴贴着碗壁等着汤圆入口。   发出蚊子哼的肯定。   梁季禾轻笑:“这么好吃?”   “嗯……可能因为是冰的,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刚刚好。”   梁季禾下巴一撇,“那我尝一个。”   “……嗯?”陈子夜差点被噎到,听到这句直接把半个汤圆咽了下去。   梁季禾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开玩笑说:“慢点,一个汤圆都舍不得给我吃啊……”   “不、不是的,我没这个意思。”陈子夜轻轻咳了一下,手指摩挲塑料勺子,低着头越说声音越小,“……只有一个勺子。”   梁季禾怕她听不见,靠近一步,“你要是介意,我就不用。”   陈子夜有点委屈地抬起头,眼神无辜,“哪有人当面会说介意的……您用就是了。”   “总得征询你同意。”   陈子夜闷哼,“……您这哪是征询。”   梁季禾心情明显变好,抬了下手表示投降,也没拿她手上捏紧的勺子,笑着说,“小朋友,偶尔也允许大人耍耍赖好吗。”   陈子夜性格也不矫情,听他说完,也笑了一下作罢。   —   梁季禾发动车子,朝戏院相反的方向开。   陈子夜低着头吃完了一份汤圆,打包好塑料袋才发现,这好像是去黄雀湖的路。   联想婆婆说的“青籍寺今日挂花灯迎新”,打量了他一眼,也就没开口多问,不便扫他兴致,另外一直听说青籍寺上有一片梅林,恰好明天就是她复试的日子,借此机会寻梅怀古,也不算坏事。   梁季禾与她想的一致,车停在山脚下的空地。   石柱高耸,寺在山腰。   石阶径直上山,越高越隐,渐渐消失在云林间。   两个人并肩而行,但梁季禾始终慢她半步,石阶上的落雪有人定时清理,但不少台阶上的积水结了冰,看着粗粝,踩上去才知道滑。   梁季禾站在她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时不时伸直手臂,护着她。   “梅花好像都没开。”陈子夜手指拂过光秃秃的枝干,“要是开了,整一条路上都是梅花。”   山林之间一条殷红的小径,红绿各描春意。   “没看着花,还有寺。”   “嗯……”陈子夜自顾自地说,“我来过这边几次,但是没上来过。”   梁季禾抬头看了一眼还有多久到,“第一次许愿比较灵。”   “……有这个讲究吗?”   “当有吧。”   “也是。”陈子夜笑笑,总归是好意。   到寺内,有一些散客提着花灯,整个氛围都很宁静。   院落里有僧人在发放三根免费的竹立香,抬脚进观音殿时,梁季禾问她要不要买花灯。   陈子夜正在纠结左右脚哪支先进,她小时候听外婆说过,这是有讲究的,她正等着其他人先进,收回眼神,“要不买两盏吧,好像附赠签文。”   “走。”   花灯样式多,最普通的即为正红色灯笼,陈子夜第一次见还有正方体倒挂着的花灯。   六面浅黄色灯笼纸上都贴着蝴蝶,点燃内芯,流穗随风摇摆,像是恋花。   陈子夜提到梁季禾眼前,笑容清朗,“看——穿花蝴蝶。”   “戏文里唱过?”   两个人边走边说,沿着台阶,往殿后走。   陈子夜脚步轻快,走在前面半步,眼睛还盯着地上的蝶影,“算有吧,《长生殿》里面有一折叫《宫怨》,讲的是梅妃独倚梅亭,见地上梅花的影子动了一下,以为是腊梅初绽,提着灯笼凑过去一看,发现只是一对蝴蝶飞在枝头,反倒让她触景生情。”   说到这里时,恰好走到院内梅林。   陈子夜叹了口气,伸手沿着梅树枝干的纹路摸了下来,冰凉的山间水汽停在她的指尖。   傍晚的山林之间,好似深夜那般沉静,钟鸣远寺,才让人稍微回神。   陈子夜回头,梁季禾提着一盏最寻常的花灯——粉黄色宫灯样式。   他淡淡笑:“后来玄宗不是来了吗?”   这些原剧里没唱过。   “《梅妃礼》里新增了这段,梅妃正在借景抒情的时候,唐玄宗支开一旁的婢女,悄悄走到她身后。”陈子夜转过身代入梅妃站位回想,“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捂住她的……”   话没说完,一只温热的手掌贴到了她的耳朵上。   “这样?”耳后还有呼吸声。   耳垂是最敏感又柔软的地方。   陈子夜茫然回头,连退两步。   “梅妃是你这反应?”梁季禾脸色平和,声音却是低了一些。   陈子夜说服自己这只是选段里的动作,嘴上却没有没办法按照剧本流畅继续,“……有点冷。”然后飞快指了指他的手。   梁季禾游刃有余地冲她挑眉,“你吃冰汤圆的时候怎么不冷。”   “我刚刚在想戏份,走神了……”陈子夜眼神不敢乱瞟,落在他那盏宫灯上,胡乱道谢,“也、也算是提前彩排了,平时都是我自己练,明天复试要是侥幸通过……我再谢谢您……”   “排练没用,我看你不如求求菩萨。”   梁季禾蹙起眉,转身先她一步往观音殿里走。   陈子夜不用与他对视后,轻轻舒了口气,跟了过去。   进门时,还不忘看了下其他人先迈哪只脚。   借摇晃的红烛点香,梁季禾站在一旁仰头看菩萨金像,他抿着嘴,下颌线收紧,眼睫根根分明,静静在想些什么,整个人显得很肃正。   “……您要硬币吗?可以投到功德箱里许愿用。”   这是陈子夜在进门左侧的僧人那边兑换的,硬币落地的许愿声也许能传到菩萨耳边。   “不用。”   陈子夜微微惊讶,“我以为生意人都比较信这些。”   梁季禾说,“我又不求事业。”   也对,他这样生来什么都拥有的人,有什么好许愿的。   普通人才需要靠一个又一个的念想,撑过一天又一天。   “那您……”想了想还是没问,说了就不灵了,陈子夜很虔诚地祝他,“那祝您心想事成。”   说完立刻闭上眼,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心愿。   ——希望今年平安健康,学业顺利。   等她想了好一会儿,睁开眼时,梁季禾已经跟她共用一个蒲团,他正闭着眼。   “您不是不用……”   梁季禾缓缓睁眼,转头告诉她:“我求姻缘。”   “……哦。”   陈子夜回过头,又冲菩萨拜了拜,丢了好几个硬币进功德箱,心里祈祷——   菩萨,菩萨,还是先看看我吧。   —   回到戏院时,已经快到晚上九点。   透过车前玻璃看过去,整栋宿舍楼的灯几乎都亮着,陈子夜想到这两天,所有人高强度集中参与复试,应该是没力气再去加练,都窝在宿舍里早早躺下玩手机。   只有杨叔和余樵从食堂出来,各自端着一砧板新包好的饺子。   见大老远有车开过来,杨叔连忙把手上的饺子递给余樵。   等给他扶稳以后,搓了搓手,准备去迎人。   陈子夜看见这一幕,迎面而来,对着梁季禾说,“谢谢您,送到这里就行了。”   梁季禾没有任何回应。   陈子夜打量他一眼,又转头看玻璃外,“……巷子里不好掉头。”   “我看院子里更好掉头。”   “……”   杨叔小跑过来,主动弯腰问好:“梁先生。”   梁季禾点头,“有劳开个门。”   见陈子夜坐在副驾,神色一顿,很快又觉得正常。   最近戏院不少电视台综艺录制和采访的任务,可能是带着范师傅吩咐去的。   杨叔依旧洋溢着往日的笑容,对陈子夜说:“小子夜回来啦,我和余樵今晚包了好多饺子,有你最爱吃的荠菜虾仁馅儿的,等下你一起过来吃!”   陈子夜眼神还落在远处,转头立即答应:“嗯!谢谢杨叔!”   杨叔笑着去开门。   陈子夜正要就此,在门口下车,梁季禾却缓缓起步。   车身驶入院内,跟余樵擦身而过,梁季禾目不斜视握紧方向盘。   “您怎么停在这里了……”   梁季禾直接将车停进车库,冷着一张脸说,“不留我吃个晚饭?”   作者有话说:   有余樵的地方,我们梁叔叔绝不先走。   偶尔也允许大人耍耍赖。   另外~感谢朋友们!一直在说写给喜欢的人看,五年前到今天,依然这么想。而且有一些共鸣和喜欢对我而言就完全足够了,不用砸雷破费,不用理会与故事无关的东西。   不定时发红包,多多支持,快乐就好!   每天加完班看看大家的评论留言就真的还是挺开心的!国际惯例,明天周五了兄弟们! 第16章、拥抱   “……都这个点了。”陈子夜迟疑地看了下时间。   梁季禾往后视镜看一眼, 恰好对着收发室方向,“都这个点了,我还没吃晚饭。”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每次梁季禾只要不含笑意, 就很难让人琢磨出他在想什么。不善逢迎,最好的方式就是如实相对,陈子夜说, “我是想说,都这个点了, 可能要委屈您将就一下……附近只有一些小摊位还开着。”   “上次的馄饨?”   陈子夜想到车刚熄火,笑说:“又得开回去了……”   “那就院里吃。”   陈子夜指了指食堂, “我们有固定的时间段吃饭,不是全天供餐的。”   梁季禾思索片刻,“进得去吗?”   “……进是可以进的。”陈子夜沉吟,想起杨叔刚刚说的饺子,有些犹豫,“但是我不会做菜……”   梁季禾解开安全带,用行动作答。   陈子夜想问“您会吗”, 但总觉得一问出口,就好像会带有一些质疑的意味——您难道会吗。   觉得不妥当, 陈子夜就张了下口,但没出声。   跟着梁季禾下车,快走几步跟上, 去食堂不过几十步路, 陈子夜忍不住打量了他好几次。   梁季禾不用转头看她的神情,也猜到她在想什么, “别看了, 我也不会。”   “……”陈子夜随意往身后一指, “那要不还是我出去买馄饨吧,您在食堂等我就好。”   “我虽然不会做饭,但是煮个饺子喂饱你,总还是可以的。”   “您会煮饺子啊……”陈子夜声音微微上扬。   说完她自己也是一愣,就好像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技能。   她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这句话是出自梁季禾之口。就好似,普通人做满十分,那叫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矜贵的人哪怕只做一分,也叫突破舒适圈。   “有这么惊讶?”   陈子夜赶忙摇头,“……只是没想到您会做饭。”   “那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梁季禾说完意有所指地盯着她看了几秒。   陈子夜迅速撇开眼,假装在往食堂看。   梁季禾走在前,穿过食堂,进到后厨。替陈子夜开门,让她先进。   门缓缓关上时,他已经脱了大衣,自然地交给了陈子夜,顺手挽自己袖口。   等到真正开火切菜那一刻,陈子夜才发现他所谓的“不会做饭”,可能是拿星级大厨做比。   拿了两颗生鸡蛋,倒油热锅,间隙打蛋,木筷在瓷碗里搅匀摇散。   “有没有忌口?”   梁季禾手上刚洗干净一小把细葱,“你不吃我就不切了。”   “我没有忌口的。”陈子夜觉得让梁季禾给自己下厨这件事就非常不合适,总想给他搭把手,却一直没听到吩咐,在一旁踱步,靠近一点又走开,“……您吃吗?按您的口味来就行。”   梁季禾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忌口。”   葱花炒蛋,不间断翻炒几下,保持嫩滑的状态入盘。   同一时刻,梁季禾从冰柜里拿出两个生鸡腿,冻得结结实实,硬地像块砖头。没时间化冻,梁季禾放回去,重新在冰柜里挑了挑,最后拿了一盒切好的带鱼段出来,准备随便煎几块。   陈子夜实在等不住了,直接伸手,想去接过他手里的空碗。   被梁季禾举起,高过她的头顶,“手凉。”   “……那更不能让您来了。”陈子夜赶紧伸手去够,梁季禾直接背过身,将凉的刺骨的玻璃碗放入水池,冷水冲下来反倒有点缓和。   陈子夜四处扫了一眼,不敢拿桌上的擦手布,手忙脚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纸巾。   “……给您。”   梁季禾道谢,接过去先擦干手指。   看她紧张局促的神情,梁季禾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想了个事情找她做,“去帮我拿下手机。”   “嗯!”陈子夜快速应声,衣服被她方方正正叠在最干净的椅子上,手覆上去又立即缩回来,瞥了一眼正在忙着往锅里下饺子的梁季禾,“梁先生,我得摸一下您的口袋。”   “嗯。”梁季禾的声音像锅里冒着热气的咕噜泡,在冬夜里多了一点乐意。   “给您。”   陈子夜拿过来,双手正欲递过去,梁季禾已经摊了下手,无暇顾及,“帮我打开。”   “……那我扫一下您的脸。”   梁季禾正对着她几秒,然后转身开始揭锅盖,侧脸模糊在迷蒙的水汽里。   见屏幕还锁着,陈子夜觉得是自己操作的问题,舌头打结,“不、不好意思,没能解锁……”   “直接输密码,0206。”   陈子夜下意识地问出口:“这是您的生日吗?”   “嗯。”   “……那很近了。”   梁季禾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不怎么过生日。”   “这样……”   陈子夜低头输入完锁屏密码,听他指示打开微信,眼睛一下都没有瞟过去。   半小时前,十几条未读信息,“帮我回拨给陈池羽。”   “哦……好。”   他正在往两个碗里盛饺子,拿眼神示意她现在直接拨过去。   回拨过去后,陈子夜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把手机递上去,贴在他耳边。   她伸直手臂,但退半步隔开,让自己尽可能听不见通话内容。   但指尖还是因为对方的移动,而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脸颊。   像是有一点静电,酥麻了一下。   陈池羽正在会上,见是梁季禾的来电,示意大家停一下,立刻接通。   梁季禾问他什么事,陈池羽惊讶地沉默了几秒。   要不是会议室里有人,他几乎想大喊一声——你也有忘记开会的时候。   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但在陈池羽的印象里,从小对时间和行程就有严格遵守习惯的梁季禾,最不喜欢的就是临时变动。   再绝妙的现场反应,都不如最精妙的前置布局。   梁季禾见电话那头非常安静,迅速反应过来,轻轻哦了一声。   不想提到私人原因,只问陈池羽那边进展如何。   陈池羽按捺自己想打探八卦的兴奋心情,回复他:“您先忙更重要的事情,我这边非常顺利。”   梁季禾懒得理他。   “您好好忙,我先挂了,加把劲!”   “……”梁季禾并不配合玩笑,公事公办的语气,“会议结论整理给我,决策点再议。”   ……   梁季禾正在往两个碗里盛饺子,一边说话。   不过几秒,举着手机,梁季禾正好撞在她视线的方向,她忍不住打量了一下。   他动作轻慢,烟灰色毛衣穿在他身上,衬得他肤色更白,几缕的白烟拂过他的脸,只有一站头顶的白炽灯像舞台上的光束,聚焦在他深邃的轮空上。   他明明是芝兰玉树的冷清气质,眉眼之间却有着冬夜昼长的烟火气。   他不偏好奢侈贵重的菜品红酒,不求事业顺遂,待人温柔节制,处事却又杀伐决断。   陈子夜觉得他的性格应该不是自己看见的这样,即刻说服自己——戏文里安稳顺畅的人生,往往从捡到墙里掉落的风筝,好奇墙外提诗之人而决堤。   她微微摇头,阻止自己细想,更要扼断自己的好奇。   等打完电话,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陈子夜赶紧收回目光,“……手机您还看吗?”   梁季禾端好饺子,“先吃饭。”   “好……”   梁季禾盛了两碗,面对面放,等陈子夜坐下时,他问说:“调料要吗?”   陈子夜摇头,“我吃带汤的饺子不放醋的。”   “先吃。”梁季禾起身往灶台那边扫了一眼,“我还是要加一点。”   陈子夜本想说她去拿,但梁季禾已经站起来,她就只好合上嘴。   目光随着梁季禾来回一趟,没有先动筷。   梁季禾坐下,稍显无奈,催促说:“尝尝。”   “那我吃了——”   得到肯定陈子夜快速拿起筷子,目光还垂落到他身上,梁季禾轻笑一下,理解似的随便抖了几下调味罐,“看来还得是我先动筷。”   陈子夜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样的……”   梁季禾先尝了一口,眼神往她碗上一抬,陈子夜才开始动筷。   她一口咬进一整个饺子,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   梁季禾说:“好吃吗?”   “好吃的!”   “……”梁季禾又抬手拿调味罐,用力撒了一些,“饺子包的好。”   陈子夜虽然没有谈过恋爱,接触过的异性也极少,但常年的宿舍集体生活,让她练就了一颗默默无闻的玲珑心,她感知到梁季禾的话里有话。   也大概猜到此刻回复“您煮的好”,会让氛围更融洽。   但她不擅长做这样的事情,只能配合,但不愿迎合。   她想梁季禾这样的人,也不屑于这些违心的满足。   在陈子夜心里,凤冠哪怕镶满夜明珠,也是戴在嫁给心仪之人的新娘子头上,才更璀璨。   “我最喜欢荠菜虾仁馅儿的饺子。”陈子夜坦然地说,“怎么做都好吃的……”   “你倒是不得罪人。”   陈子夜见他是玩笑话的轻松语气,吃进一大口炒蛋,认真说:“炒蛋是真的很好吃。”   “当你喜欢了。”   “嗯……”   陈子夜吃到最后才发现有一点胡椒粉的味道,眼睫颤了几下,被梁季禾察觉,他没主动问,只是安慰似的看着她。陈子夜拿筷子指了指调味罐,“我外婆也喜欢在炒蛋出锅时,撒一些胡椒粉。”   “你一直跟着外婆长大?”   “算是吧。”   梁季禾抬眸,他问过范师傅,也看过她的资料,只知道她幼年丧母,来戏院试戏那一年她父亲续弦,家里人多在县城里务农,常年种植蔬果,虽然不差一口饭吃,但也不怎么重视学业。   梁季禾于心不忍,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但陈子夜却神色如常,说到外婆,她的话变得多了一些,难得主动先找话题:“小时候我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长得特别好,到夏秋季节我们经常一起摘一些叶子,用来炒蛋。”   “外婆做的一定很好吃。”   “嗯!”陈子夜目光炯炯,“其实我也是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外婆。”   梁季禾心里一拎,“他们一直不在你身边?”   陈子夜点点头,“外婆工作很忙,每年只有休长假才能回家看我。”说完难得露出骄傲的神色,“她是一名铁路工程师。”   还是吃过苦的铁路工程师。   陈子夜的外公和外婆,双双毕业于现在的西安交大,学的是建筑,早些年还在前苏联留过几年学,后来留在国外任教,不愿回国,外婆便离了婚独身回到祖国。   大半生都在参与西藏铁路工程的攻坚项目,追风赶月。   早些年,铁路系统支援青藏铁路建设,确保顺利开通和试运营,提出决战三十天,完成西格段增建二线应急工程和既有线强化整治项目要求,工务部门立即从哈尔滨、北京、兰州、乌鲁木齐等10个铁路局紧急调用580辆K13型风动卸砟车,更有无数技术人员主动支援。   陈子夜的外婆放不下她待了十几年的地方,又重新申请回到了五道梁站。   年轻的时候忙于工作,本来胃就不好,后来确诊食道癌才肯回家乡治疗。   吞咽困难,食管水肿、痉挛,背骨疼痛难挨,肩膀锁骨处能摸到肿大、坚硬的淋巴结。   每一天看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越来越瘦,瘦到皮包骨,瘦到手背干柴。   瘦到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甚至无法完全站立身体。   分不清每天化疗在挂的是什么药水,都是黄色的、白色的,偶尔一小瓶猩红色,医生会用针孔另外打进吊瓶里。慢慢渗入人的身体,仅仅小半年,手臂上的脉络就会泛起青紫。   有时候很难想象,人可以咽不下一口水,真的一口都咽不下。   那一年陈子夜只有10岁。   她经常抱着外婆,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概念。   但是她极少在外婆面前哭。   外婆不愿把小子夜的人生交付到她那个窝囊的爹身上,拖了不少同学关系,想用仅剩的一笔费用送陈子夜去市里读书。等她去取才发现,这笔钱早已经被陈子夜的父亲挪用。   无奈之下,外婆才把市面上所有公益性质的读书、技艺项目全报了一遍。   这才阴差阳错将陈子夜送入了范家戏院。   陈子夜没说这些,只是静静回想,眼睛有点酸胀,只要一眨眼就会滴落眼泪。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敢低头,只是垂着眼吃炒蛋。   “小子夜。”梁季禾喊了她一声,看向他。   “……嗯。”   他眼里的陈子夜并不是一个敏感自卑的女孩子,甚至谈不上多愁善感。   相反,她总是踏踏实实做着事情,规规矩矩地按时长大,心思无比敞亮,纵然他多次将许愿的机会平等地赠与她,她也从不肯接受。他很明白,陈子夜这不是愚笨单纯,更不是欲拒还迎。   是有一类极少有的人,内心有极其坚定的处世信念,学不会不劳而获。   他想,外婆一定给足了她所有的爱与教育。   梁季禾温柔地语气,低着声音问她:“你小时候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摘葡萄,在河边玩水,小鱼会从我脚边游来游去,也喜欢听我外婆讲故事。”陈子夜说,“我家虽然不算特别偏远,但也有很多小山林,偶尔会看见特别漂亮的鸟雀。”   梁季禾从没见过陈子夜说这么多话,他静静问:“还有呢?”   “我还养过一只大黄狗,是捡来的土狗,但是毛绒绒的特别温暖,总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有一次我梦见它误食老鼠药,吓得半夜哭醒,后来过年回家才知道大黄真的走了……”陈子夜嘴里慢慢嚼着饺子,难过起来,“虽然听起来很傻,但是我觉得我跟大黄一定是有心电感应……”   梁季禾很想抬手摸摸她的脑袋,但担心又让她紧张起来,只是安慰说:“不傻。”   陈子夜有一点鼻酸,但她抬眼发现梁季禾正也正看向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说得有点多。   她挤出一个笑容,语气也平和,“您呢?”   梁季禾也笑一下,“我很少见到家人,寒暑假都过得比较无趣。”他看向窗外,声音很轻,“看书,听歌,练琴,吃饭,睡觉,一个人待着。”   陈子夜看向他,这个人浸入夜色里,只有这双眼水光璀璨。   像是隔了很远。   “虽然听起来有一点孤单,但是我觉得也很好……”陈子夜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安慰似的点点头,“真的,我觉得……过去少经历一天、一件事,我们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梁季禾微微一怔,心里有一点暖意,他从没跟任何人讨论过小时候。   当然也没有人问起过。   “嗯,今天这样也挺好。”不然也许更糟呢。   陈子夜真诚地点点头,对当下心满意足,“我也觉得是。”   梁季禾看着她,沉吟了一下才说,“外婆也一定觉得很好。”   想到外婆生病的场景时,陈子夜没哭,想到兴致冲冲跑回家却见不到大黄时,她也没哭。   但是此刻梁季禾一句温柔的安慰,却让一滴泪滴在了陈子夜的手背上。   陈子夜胡乱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觉得不至于,“……我眼睛有点酸而已。”   梁季禾从没正经八百哄过女孩子,心情也被她这几滴眼泪搅乱,伸手停在她脸颊旁边。   陈子夜疑惑地看向他。   梁季禾摊开掌心,柔声哄她:“不是都说,女孩子的眼泪很珍贵,能变成珍珠。”   “……”   陈子夜微微撇开头,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梁季禾收回手,想到什么,顿了顿说:“读书那会儿,一个物理系老师说,万物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人的感情也是,爱不会消失,只是会转移。”   陈子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等他继续说。   “外婆对你的爱也会这样。”   “……嗯。”   “会变成朋友对你的关爱。”   陈子夜觉得浪漫且有道理,想到观妙,想到沈时亦,很信服地说:“对哦。”   “又或者——”   “……嗯?”   梁季禾看着她,牵起嘴角,“又或者……变成男朋友对你的钟爱。”   陈子夜还沉浸在“爱不会消失,只是会转移”这句的简洁的力量里。   将梁季禾的话作为一种祝福。   陈子夜微拢眉心,抿着唇也将浪漫郑重传递回去,“您也是!”   梁季禾说:“……”   他放下筷子,转瞬而过的头疼反应,站起身说:“吃完走吧。”   “好……”院里规定晚上不允许多吃,不能留没洗的碗筷,范师傅一贯爱干净,又爱查岗,连累后勤阿姨就不好了,“那您等我一下,我得把碗洗了。”   梁季禾挑了下眉,忘记还有洗碗这回事,“用不着你。”   没什么油水,梁季禾随意拿水冲了冲,冰水没过手指,太冷了。   梁季禾睨了一眼,心想,迟早要把这个破水龙头给换了。   大冬天的不出热水,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在他清洗的时间里,陈子夜已经把他的衣服抱在胳膊上,唯恐拖到地上,总是提起来看。   等收拾完毕,并肩往外走,梁季禾边走边穿大衣。   陈子夜走在前面,双手握上门把手,预备往外推时,“啪嗒”一声门口的开关被梁季禾关掉,黑暗之中,他从陈子夜身后伸出双臂,抓紧门把手的上侧,往回一拉。   门又重新关紧,将所有凉风挡在他的世界之外。   陈子夜的后背贴在他的胸口,被他毫无触碰地圈在自己的怀中。   他们的双手一上一下紧紧握住门把手。   温柔传递在冰凉的不锈钢上,像能连同一致的呼吸,不断导热。   陈子夜感觉头顶有轻轻的力量压上来,只短短几秒,这个带着安慰用意的背后拥抱,就在他松开手那一刻,化作耳边的柔声细语:“小子夜,明天复试顺利。”   ……听说第一次许愿比较灵,我求了菩萨,祝你心想事成。   作者有话说:   爱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不是原创,听老师讲的,也送给大家。   今天又6千字了!下班!886朋友们! 第17章、惊蛰   当晚, 陈子夜是被吵醒的,为了应对明天的复试,她特意早睡了一会儿。   摸到床头的手机, 按亮后发现,睡了一大觉,才十一点半。   “太倒霉了, 臭水泼了我一身,这是件新衣服!我特意选了明天复试穿的……”   走廊声音嘈杂, 布艺窗帘把夜光遮的严严实实,陈子夜能分辨这是沈时亦的声音, 她在安慰别人,“少说几句吧,观妙也不是故意的,还不是你先动人家烧水壶。”   “什么呀!是她那个壶味道也太大了,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坏了,想问她要不要倒了。”   沈时亦拿眼神示意她小声点,“可能是什么中草药茶, 你也别放心上了。”   “哎!烦死了,明天就复试了, 非得这会儿触我霉头!”   “角色落听那是要看本事的,大半夜的别再絮絮叨叨了,赶紧进去把衣服换了。”   ……   没安静几秒, 沈时亦便来她们宿舍敲门, 问醒了吗,能不能进来。   陈子夜已经坐起来了, 随便拿羽绒服批在肩上, 声音还闷哑着:“门应该没锁, 你直接进来吧……”   沈时亦很快推门,见只有她一个人,急着问:“观妙呢?她没回来啊?”   “我睡得太沉了,没听到她出去。”   被沈时亦这么一问,陈子夜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都这个点了,观妙去哪里了?   昏昏沉沉之间,陈子夜问:“……你们刚刚碰到观妙了么?”   “是啊,杏如睡醒说喉咙有点不舒服,我们就想着睡前煮点金桔雪梨润润嗓子。”沈时亦不解地说,“去水房看到一个养生壶,装着不知道是药还是茶,味道发酸,杏如就好心拿起来看看。”   陈子夜低下眼帘,想了想,大概猜到她说的,只捡实话说:“是调理身体的中药。”   “我猜也是,不过观妙反应也太大了一点,她直接往杏如手上抢,中药晃了她一身。”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天复试……”沈时亦坐下,手搭在椅背上,下巴趴在上面对着陈子夜说,“要不是观妙身体不好,这次复试她肯定是能参加的,估计心情不好受。”   陈子夜微微叹气,神色有些复杂,停了几秒才慢慢说:“可能吧。”   “那我们明天复试完,喊她一起出去逛街,怎么样?”   陈子夜点头说好。   沈时亦笑容无虑,“行!那明天再说,你好好准备,整个戏院就属我们三个关系最好,都要好好的。”说到这里,嘴角的笑意冷了一点,忍不住感慨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最近总觉得有点不安心。”   “……可能是年末事情多。”陈子夜安慰她,也像在劝慰自己。   “可能是吧,不过干我们这行的,忙总比闲好,谁都不愿意对着空位唱独角戏,不是么。”   “……嗯。”   说话的同时,陈子夜已经把衣服换上,下了床脚踩在拖鞋上,伸头把椅背上的牛仔裤一拎。   沈时亦立即让开,那眼神问她——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陈子夜说:“我出去找找,观妙还没回来。”   沈时亦劝她说,“她端着养生壶走的,搞不好就在楼下水房,这么晚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事,我正好去练功房拿双旧鞋,明天早上就直接去剧院了。”   “那也行,明天早上我给你带那个金桔雪梨汁。”   “嗯,谢了。”   沈时亦拍了拍她的脑袋,开玩笑说:“不谢,真要谢就明天好好努力,以后我们唱对手戏,别老演那种一言不发站一边的角色,跟你演戏十几年了,总共加一起还没最近跟你搭戏复试唱得多。”   想起梁季禾说的“爱会转移”。   陈子夜舒展笑容,觉得心安,轻柔的嗓音里透着感谢,“我会的,你也加油。”   —   在院里找了一圈,没见观妙人影,鬼使神差快走到收发室前时,观妙发来一条报平安的微信。   ——我在煮中药,不用担心,我等下就回去。   隔了几秒,又来一条。   ——要是沈时亦来问,你就说我在喝调理痛经的中药。   陈子夜放下心来,呵了口热气,立即给她回复了一个“知道”。   戏院正门的铁门紧闭,只留收发室前一个小门可过人。   一般杨叔都是前半夜值班,白光变黄时,就是台灯点起来的时候。   陈子夜站在原地,冷风吹红了她的鼻尖,但神情并不为难。人就是这样,往往有多个理由阻碍内心时,才会犹疑不定,行从于心,反而是坦荡的免罪金牌。   她快步走过去,经过收发室的窗前时,停在没风的地方,捋了下头发,放缓了脚步。   明知道一定会打招呼,但还是先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喊住她的却不是余樵的声音,“这么晚了,小子夜还出去啊?”   “……杨叔您还没睡呢。”   陈子夜只往里扫了一眼,礼貌地收回眼神。   “没呢,我等余樵回来,他们学校今天有新年晚会,不过高三学生不能参加表演,只能到场看看。”杨叔眯着眼看墙上的挂钟,“说是看完节目同学组织去吃饭了,难得出去一回,我让他多参与,别急着回来。”   “……哦。”   “不过他这孩子学业为重,说是马上就回来了。”   杨叔说起余樵时满眼都是笑意,这种由衷的满意像是能传递,陈子夜也默默笑了一下。   “你要出去么……注意点安全啊,别跑远了。”   “嗯,谢谢杨叔。”   也许是巷子太深太窄,会给不期而遇增加可能。   陈子夜沿着路灯罩下来的最大切面走,半身披着光影,另一半在黑暗中。   不知不觉慢慢走了十来分钟,巷子口的馄饨摊已经收了,有店铺的牛肉面馆还开着。   有一大批学生涌出来,听声音就知道,他们今晚过得很愉快。   无法一眼在穿着同样校服的人群中找到余樵,这让陈子夜讶异了一下。   人如微蚁,她常年从台上往下看观众,无法辨声,却能识人。   如同开年第一场大戏,座无虚席时,她一眼便能看见梁季禾。   ……也许是因为他坐在第一排,更有可能是因为讲究的打扮总是更能吸引目光。   佛祖都需要金装。   陈子夜这样想着,就觉得她会联想起梁季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发现余樵,是因为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是好听的女声。   陈子夜站在路边,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在等打包的牛肉面。   陈子夜先看见喊名字的女生,穿着米黄色的高领毛衣,头发裹在围巾里遮住了双耳,她手伸到背后在掏半露在书包外面的耳机,扯了半天,喊余樵帮她看一下。   大概是半夜站在路边太显眼。   女生说话时,余樵的眼光是看向陈子夜的。   虽然有不短的距离,却像近到连他们的交谈都可以听清,无处可躲。   他们俩穿着一样的校服。   虽然所有人穿的校服都一样,但此刻陈子夜不想跟余樵打招呼。   ……如果可以,希望他也不要跟自己打招呼。   余樵平常的语气说:“耳机线勾到你的钱包了。”   余樵把耳机拿给她。   女生立刻把手缩进袖子里,原地踩了两下,“我说呢,手都冻僵了。”   转过头道谢时,才发现余樵看的是另一侧,她顺着看过去——   发现那个女孩子侧对着他们,眼神只往店里看。   女生主动问:“是其他班的同学吗?”   余樵说不是,“先走了。”   “啊……那是外校的朋友吗?她长得好漂亮哦……”   “嗯。”   女生嘴角一落,当作他只是在回答前一个问题。   快步走出去,余樵直接喊了陈子夜的名字。   在她还没转身时,已经抬起了手,朝她笑着挥了一下。   “……好巧。”陈子夜挤出几个字。   “这几天一直没碰到你。”   陈子夜勉强扯了下嘴角,“这周有复试,大部分时间都在剧院里。”   “嗯,我知道你明天复试,幸好你出来买宵夜,赶得及当面跟你说声加油。”   少年无畏,有话直说,这让预谋巧合的人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谢谢。”   “买好了吗?”余樵往里看,见一直没有人过来招呼,直接替她喊了一声。   老板娘说还没点,他也不觉奇怪,以为只是刚来,替陈子夜和自己都点了一碗。   没等陈子夜反应过来,老板先替他们做了决定——   “我们要打烊了,给你们打包可以吗?不好意思啊。”   “可以的。”   “好嘞,那我给你们俩多加点牛肉,还是按你平时的口味吗?加辣不加麻。”   余樵笑着道谢,转头问陈子夜,“你呢?葱姜蒜和辣椒要吗?”   “我不吃葱和香菜……”牛肉汤的香味让人放松,陈子夜说,“麻烦放一点点辣椒,一点点就好。”   老板娘立刻答应:“行——马上就好!”   等出锅的时间,老板娘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眼,开玩笑说:“你们俩长得真好看。”   两个人同时不好意思地笑笑。   “偷偷处对象了吧?我不跟你杨叔说。”   余樵没说话。   陈子夜面上一窘,连忙摇头,“没、没有这回事,高三学业最要紧,我们……”想起余樵之前教她学习过英语,想说也算是同学,但是邻居之间也没有人不知道,她跟余樵不会是同学。   陈子夜有点丧气,觉得还是如实说最好,“余樵只是有空会教我英语。”   “哦哦,那是的,听我女儿说,余樵成绩可好了。”老板娘只是拿小年轻人开玩笑,全然看不出陈子夜的情绪,转向余樵说,“牛肉面阿姨请你们吃了,余樵要是有空也劳烦给我女儿补补课!”   余樵客气地笑笑,默默转了账。   一人拎着一碗牛肉面,并肩往回走,一路没有再说话。   这种感觉很像是在那种老式的海洋馆,比雨滴、海浪更大声的是抽水机的噪声,一条道路,一侧是玻璃,一侧无光,玻璃罩里仅有的几条鱼都围在开叉的塑料桃枝旁边,越游越远,一点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相比隐秘的欢愉,好像更多是一些抓不住的情绪。   —   隔日,参加复试的人员早早抵达剧院,提前化妆、开嗓、检查戏服。   下午两点正式开始考核,一贯准时的范师傅却迟迟没来。   不止陈子夜注意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收敛了许多,后台安静无声,没有往日那样热闹。   先在后台露面的是陈池羽,他领着几个重量级的评委老师给大家加油鼓劲。   梨园行当最看重的就是师徒辈分,传到今天也尤其注意礼仪,来的评委里除了陈惊蛰算范师傅正经八百的师妹,其他人均是梅派、程派的佼佼者,三位戏曲学院的教授,两位当红青年表演艺术家。   所有人鞠躬致谢,只有梅汀可以替大家发言。   没待几分钟,便说待会儿见,他们陆续退出后台。   陈惊蛰临走时,欲言又止的神情引起了陈子夜的关注,她如常的恭敬神色看过去,等她发话。   陈惊蛰果然将她喊到一边。   陈惊蛰犹豫再三,只隐晦问,“你是不是知道观妙的事情?”   陈子夜倏地一怔,“……我知道她身体不好。”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陈子夜神色虽然从旁人看没有太大差异,但还是没敢与陈惊蛰对视。   她垂着眸子,不说话,被陈惊蛰轻轻伸手抬了起来,“你师父都知道了。”   “真的吗……”   “我可不是在套你话,你跟我交个底,我好看看怎么帮着处理。”   陈惊蛰说得不假,她也是自幼在戏院长大,看到陈子夜时,多次表达如同看到年轻时候的姜如汀,这些年她虽然偶尔回来看看,但对观妙、沈时亦、陈子夜这一批孩子都不陌生,也算是看着她们长大的。   范师傅年轻的时候爱慕陈惊蛰,这也是饭桌上陈惊蛰自己拿出来说笑的——   当年以为他暗恋如汀师妹呢,天天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没想到是喜欢我。   “我知道师父敬重您……”陈子夜很小声的说,“师叔,拜托您帮帮观妙。”   陈惊蛰见人走的差不多了,更小声问:“那个人是谁?是咱们戏院里的吗?你不说我怎么帮?”   “……”陈子夜睫毛煽动,但依旧不说。   陈惊蛰替她说:“你就别瞒着了,观妙在食堂熬中药是不是,她那些药渣、药材的乱放,今天一早给你师傅撞见了,他见观妙身体一直不见好,担心她被人坑,才找熟悉的医生帮忙看看。”   “那……”陈子夜着急。   被陈惊蛰打断,“还那什么啊,你师父今天人都没来,在戏院处理这个事情,于公于私都要有个交代。按你师父的急性子,今晚就要有些着落了。”   见事态严重,陈子夜慌了神,到底只是十八岁的小姑娘,着急地先把头上的装扮拆了。   “你就别去掺和了,你师父发现后第一句话就是,要找你和沈时亦算账。”   “……”   “你就老老实实参加复试,我回戏院一趟,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   “我想跟您一起回去。”   “你就在这待着!”陈惊蛰扬声呵斥,“哪里都别去!好好表演!我提前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陈子夜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心理准备,“……那观妙会被赶出戏院吗。”   “你管好自己吧,我都怕你师父一气之下连你一起赶出去。”   “我……”   陈惊蛰虽然语气直接,但走时还是拍了拍陈子夜的肩膀,再次叮嘱她不要添乱,说自己会帮忙。   —   陈子夜是倒数几个表演,她坐在后台等候,无心继续练习,一直在等观妙回复微信。   陈池羽找到休息空档到后台来,是替梁季禾捎东西的,梁季禾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就不参与复试评审了,嘱咐他带个小礼物给陈子夜,“陈子夜,这个给你,梁季禾送的。”   “……梁先生?”   “是啊,他给你的,我可送不起。好像是一支珠钗,让你戴着上台,祝你进终面。”   陈子夜没有伸手去接,心思不在这个上面。   陈池羽没耐心等,说完就把东西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见她愁容满面,问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陈子夜强撑着精神立刻接话:“您说……不好意思,我今天状态不好。”   “你也别太紧张了,这次不行就下次,有人捧总能红的。”陈池羽笑嘻嘻地说,“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说,你要是不想收这个珠钗,我就帮你还了,我特别想看梁季禾吃瘪的样子!”   “……没事的,我自己还就行。”   陈池羽啧啧几声,“真是好不配合,想抓梁季禾的小辫子笑几声,这么那么难。”   陈子夜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想说,擅长跟女人打交道的陈池羽,当然能感觉到。   他忍不住多嘴说:“还好吧?你这么紧张的么……又不是唱不好就要被你师父赶出去。”   一句话像是巨石砸进水面,闷响的同时,整个眼眶都因为强行憋住眼泪而涨红。   “不是吧……你应该不是被我搞哭的吧?”那梁季禾不得弄死我……   陈池羽二话不说先道歉,说必定通过复试,不敢乱说话了。   陈子夜胡乱摇头,然后跟他道歉。   陈池羽观察再三,确认跟自己无关后,突然冒出邪恶的念头——这不得吓唬一下梁季禾?   他使了个坏,离开后台以后,打了个电话给梁季禾。   “老弟。”   “……”   陈池羽故意叹气,“礼物给你带到了,但是不管用啊,害人家小姑娘没通过。”   会议暂停,梁季禾摆手让他们继续,起身往外走,“已经结束了?”   “早结束了,小姑娘都哭了好一会儿了。”   “……”   陈池羽添油加醋,“哎……还不是嚎啕大哭,就一直默默低着头,也不怎么出声,真可——”   “可怜”还没说完。   梁季禾已经挂了电话。   迎接他的,当然不是早就溜了的陈池羽,更不是偷偷哭着的陈子夜。   相反,陈子夜正在台上,她唱的正是《雷峰塔》里《断桥》一折,选这一出完全是因为讨巧,毕竟扮演的并非凡人,扮相上更加仙姿飘逸一些,是所有扮相中,最适合展露陈子夜外在的。   其次这一折情感起伏虽大,但并不复杂。   断桥之上,许仙与白娘子久别重逢,由悲道出喜。   但偏偏撞上这出戏……许仙原是观妙反串扮演。   又恰好在上断桥前,融入了1955年姜泠老师电影版中的戏剧演绎,以悠长但又绵软的水磨腔,道出了小青担心姐姐情深不寿的热肠,两三句甩袖下来,陈子夜便已经开始哭了。   下了台,她还沉浸在刚刚的戏文里。   虽说台上次次尽力,却没有一次像这样感同身受的尽情。   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哭,其他人也只当她是入戏太深,安慰道贺以后,便各自散了继续表演。   只有陈子夜一边哭,一边卸了妆,越抹越乱,最后使劲搓洗到整张脸都泛着白。   她从戏院后门出来,刚要关上门时,被人用力拉住胳膊。   “……梁、梁先生?”   “嗯。”   梁季禾刚到时,她已经在台上表演,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放平时,陈池羽的作弄他一秒钟就可以看出来,刚刚听他做作描述陈子夜哭的那一刻,他的心揪在一起,几乎没有多想。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女孩子的眼泪,既是发光的贝母,也是刺透的冰尖。   陈子夜脸上还挂着刚哭过的痕迹,声音低哑,“您怎么来了?在台下没看见您……”   “找你。”   “……嗯?”   “还想哭么……”梁季禾把她拉到门外,檐下只容得下两个人面对面而立。   陈子夜哽咽了一下,觉得就冲自己现在的状态,也很难口是心非,:“其实还想的……”   “只是因为剧情?”   陈子夜本想摇头,却被他直接伸手按住后脑勺,让她埋在自己和赤色的木门之间,进入一个温暖又完整的怀抱,她的额头正好枕在他的锁骨上,鼻尖轻轻擦过,有淡淡的果木香。   是让人觉得很安心、很好闻的那一类气味。   声音从她头顶、耳边传来,她分不清楚。   像是在颅内响起,“不重要,想哭就哭,愿意说话再说。”   这是一个带着强烈安慰意味的拥抱。   陈子夜这样告诉自己,虽然眼泪不争气地挤出眼眶,但只是那一瞬。   她尽力平静情绪,只几秒钟后,微微用力挣开。   抬头时她的嘴巴不小心触碰他的喉结,她能感觉到梁季禾的手把她揽得更紧。   不同于只是几秒钟的安慰,陈子夜感知到这个拥抱的意义,可能不同。   她很小声地说:“……梁先生,谢谢您的安慰,我已经好多了。”   “嗯。”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陈子夜想了想,尽量组织语言,委婉提醒:“您松开我吧……给人看到了不太好。”   梁季禾听她声音稳定下来,松开手,拿直接的眼神问她:“怎么个不太好?”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朋友们!更新晚了!   *感谢捉虫! 第18章、非分   “就是……不太好。”陈子夜耸了下肩膀, 力气落到手臂上,想挣开一些距离。   放空时反而会想起聚焦的画面,游来游去的彩色金鱼, 左右踱步的师父,剪刀划过布匹时的撕裂声。梁季禾没有应声,却用不松手传达他在等一个答案的意味。   即便不是具象的答案, 也应当成为一个说法。   陈子夜拧紧眉心,如实说:“我演过很多次丫鬟。”   “嗯。”   “但是她们的性格并不相同……”陈子夜细数, 有全心全意只想照料好小姐的,有一心只想攒足盘缠回乡嫁个好人家的, 少次几个是削尖了脑袋想攀高枝的。   梁季禾饶有兴致地问:“结果呢?”   “有成的。”陈子夜抬眸,没有躲闪,知道他问的是最后几个,“但是,大多数下场很凄凉。”   这样的角度有一些刁钻,梁季禾欲言又止地怔了一下,很快勾笑, “劝你多琢磨戏剧的人,好像是我。”   “……嗯。”   “劝你不要太入戏的, 可能也是我。”   陈子夜理解似的笑了笑,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凉意,“……我能分得清戏文和生活。夜聊时她们经常说, 拥抱、牵手、甚至……其他的, 放现在,并不是只有恋人之间才可以做。”   梁季禾始终蹙着眉, “她们说的不算。”   陈子夜挪开眼, “……嗯, 可能是我比较传统,我从来没有过那些非分的想法。”   声音越说越低,语调也半醉半醒。   哪些是非分的想法?   梁季禾的脸上既有不明所以的无奈,也有清清楚楚的愠怒,“我有时候在想,我在你心里,会不会其实是个坏人的形象——一个擅长算计的生意人。凡事都需要你这样防着、怕着,唯恐要拿些什么跟我交易。”   陈子夜急着摇头。   只是有时候平等善意的无所图谋,更让人不安,她眉心动了动,“……我没有这样想过。”   梁季禾手指僵直了一下,松开她。   陈子夜反而神色轻松了一些,“要是像您自己说的这样,我反而是不怕了。”   她没有任何恭维的意思,以口抵心,“我知道您不是……不管对师父,还是我们,您都一视同仁地尊重和照顾,就算是杨叔帮您开门,您也总会多说一句‘有劳了’,我想戏院上下没有人不打心底里喜欢……”   意识到什么,她立即改口:“敬、敬重……您……”   在宿舍夜聊时,不止一次,不止一个人,对梁季禾赞不绝口。都是浸泡在戏文和电视剧里长大的女孩子,对古代骁勇善战的定北侯、对现在一掷千金的业界精英,都有着深刻明确的印象。   但梁季禾又好似不在其中。   他有一种骨子里就存在着的温柔和平等,他看花是花,而非美,看玉是玉,而非贵。几个女孩子挤在一个暖被窝里时,观妙在半梦半醒之间曾说——梁先生这样的人,放古代一定是个芝兰玉树的尚书郎。   陈子夜那晚一直安静听着,任由思绪乱游。   她觉得也不是——   梁先生在她心里,不是混迹商场的生意人,不似周旋官场的尚书郎。   倒更像是背着竹筐,日日等昙花一现,却不是为了采撷的少年郎。   但是再好听的言语,没有正中心意,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梁季禾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实际上,我的耐心和脾气都非常一般,只是谈不上太差。”最终叹气,“我不习惯在随意的场合,聊重要的事情。”   “……那我不说了。”   梁季禾也不在继续上个话题,只保留安抚的语气,“送你回去。”   陈子夜摇了摇头,拒绝得很坚定,“……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梁季禾听她这么说,觉得新鲜,眉心舒展了一些,“你还有不想回去的时候。”   顾不上在意梁季禾言语里的调侃意味,陈子夜思索了一下,观妙的事情始终纸包不住火。   犯愁的表情藏也藏不住,陈子夜说,“梁先生,我能请教您一件事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说。”   “如果您有一位关系很亲近的好朋友,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   被梁季禾打断,“你就拿你自己说。”   “哦……”陈子夜有点委屈地点点头,“我知道她有错在先,但我没办法放任她不管,现在师父知道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师父会怎么处理,但我不是怕被连累,我只是没办法接受……她可能会被开除这个结果。”   梁季禾当然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甚至比她更清楚,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陈子夜胡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您不用理我。”   梁季禾往下低头,离她更近一点,与她对视。   “谈人,我没有办法谈好与不好,但有善恶之分,这个世界少了哪一种人,都不是今天的样子和规则;谈事情,你分对错,也许有些人只分赞同和不赞同,赞同能做,为了正义,不赞同也能做,为了更正义。”   陈子夜微微一怔,从没有人这样教过她。   她没有应声。   梁季禾在她的眼前逆光而立,光芒穿越熨烫齐整的衬衫,替他模糊挺拔的轮廓勾边。   “……那我回去了,现在就回去。”   梁季禾被她大段沉默后得出的结论逗笑,语气隐隐不爽,“你不用听我的,我是个会算计的生意人。”   “……都说了您不是了。”陈子夜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我没想让您不开心。”   “走吧。”梁季禾先往车边走。   他犯不着跟一个小姑娘生气,一通掉了几滴眼泪的电话,就让他鬼使神差跑过来。   完全是自找的。   —   回到戏院时,气氛如常,收发室有杨叔问好。   在宿舍里等了又等,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微信。陈子夜走去院里,又上来,在上楼梯时碰到杏如,她友好地问沈时亦有没有拿金桔雪梨汁给她,问她好喝吗,顺便恭喜她复试表现得特别好。   噼里啪啦连着几句话,把陈子夜说蒙了。   她站在宿舍门口,半天钥匙塞不进门锁,疑惑地问:“……今天看到师父了吗?”   “没呀,我也刚从剧院回来,师父今天一整天不知道去哪儿了。”杏如哼着小曲,往水房去,想起来似的端着洗脸盆,回过头对陈子夜说,“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观妙了。”   “在哪里?”   “好像是去练功房了,好像惊蛰师叔也在,估计是想请她指点一下吧。”杏如回忆说,“沈时亦也去了。”   “沈时亦也去了?”   “是啊。”杏如的声音在自来水的声响里变凉,“你怎么这么惊讶……”   “没……”   陈子夜没了主意,回到房间,背贴着门站,想了没几秒还是打算去练功房看看。   —   练功房如同陈子夜记忆中的小学教室,两边墙上都嵌着两扇玻璃的窗户。   水蓝色的遮光布随风飘起,四周敞亮,却又很容易蹲在窗户下。   练功房的白炽灯亮着,能照出此刻每一个人脸上的喜怒哀乐。   戏比天大的范师傅的处世准则,下雪下刀子也没有少演过一场戏,但这是登了台的金科玉律。   下了台,进梨园,虽不似旧社会那般苛刻,但始终规矩比人看得还大。范师傅年幼时便心仪陈惊蛰,这是戏院无人不知的事情,当年仅是偷偷送她一份额外的成人礼,都被师父当众赏了一耳光。   观妙的事情,陈子夜不敢想象后果。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师父一直没有发火,声音之中只有疏远与失望。   “起来。”观妙低着头端端正正地跪着,范师傅伸手把她的下巴抬起来,“是师父没教好你。”   观妙周身颤了一下,不敢起来,设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却没料到事情暴|露后,师父压根没问任何来龙去脉,仿佛知晓一切,“对不起,师父,是我自己的错,是我没有好好听师父的话。”   “你起来,站着说话。”   沈时亦是几个小时前才知道的情况,她原本是想替陈子夜描个眉,她怎么看都觉得她画的眉毛有点高低不平,返回后台时,无意听到陈惊蛰正在跟陈子夜讲悄悄话。   她怒火中烧,本来想痛斥陈子夜和观妙不讲义气,有事瞒着她。   但又担心影响她上台,便等自己表演完就先赶回戏院,抓住观妙,问了个究竟。   事发以后,范师傅并没有找观妙问话,她一个人战战兢兢躲在宿舍里,像是砧板上跳动的活鱼。此刻范师傅也是这样冷漠的语气,让她格外害怕,一直跪着不敢起身。   沈时亦虽然不知道细节,但体谅她流产后身体尚未恢复,扶了她一把,小声说:“要不还是先起来。”   却被范师傅吼叱一声:“有你什么事?!你给我跪好了!”   沈时亦吓得差点咬到舌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她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师父。   范师傅转向观妙,伸手把她拉起来,力道很大,让观妙的双膝不得不离开地面。   他抑制怒气,宣布结果:“是戏院庙小容不下你,师父最后只叮嘱你一句——人做不好,戏就永远唱不好,你可要记牢了。多年前你就跟我说过,你不想学戏,你喜欢小提琴,喜欢钢琴,是你妈妈再嫁嫌你是拖油瓶,才托人把你送进来的,现在出去了,也算是有机会真正去学一学。”   “师父!”观妙又迅速跪下,扯紧范师傅的衣袖,“师父!您别赶我走!您不说,这件事除了我们,没人知道!我这辈子看到张沅祈都绕着走,我以后好好训练,我不想学琴了,我不会影响戏院声誉的……”   陈惊蛰和沈时亦不忍心看下去,也纷纷求情。   范师傅长叹一口气,握住观妙的手,安慰似的按了按,到底还是心疼自己这个受了委屈的徒弟,   但只几秒用力将她的手一把推下去。   “张沅起有他自己该受的,他造的孽不会就这样算了!你犯此大错,纵然我有心想护着你,也无能为力,纸始终包不住火,今天如果我不开除你,明天——钱也好,权也好,就会毫不犹豫砸在其他人的身上。”   范师傅低下身,手掌抚摸着观妙的脸,替她擦干眼泪,“你要替其他师姐妹想想。”   陈惊蛰也靠前一步,紧紧握住范师傅的胳膊,“师兄,真就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吗?”   范师傅站起身,背对着她们俩,想了又想,才说:“范家戏院只是姓范,它有老板,有规矩!你以为这些糟烂事梁先生不知道?陈先生不知道?张沅祈的处分通告马上就要下来了,陈嫣父母这些年为了扶他上去也没少出力,一把年纪会不会被纪|检|委追责还说不好,他们各有报应,赶观妙出去已经是公事公办了。”   观妙闻言,力气一松,脊椎弯了,瘫坐在地上。   陈惊蛰不便多言,这一下午也劝了许多,提到梁季禾,她也就知道此事没有再更改的余地。   沈时亦一边哭一边问:“赶观妙走是梁先生的意思吗?!那我们求求梁先生行不行?”   “住口!”范师傅转身呵斥道,“你当梁先生是什么大善人,你又当你自己是什么人?!戏院多年来不挣钱,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未来戏院要跟电视台和政|府合作,一点口碑风险都不能留!”   “……”   原来是梁先生的决定。   原来他早就知道。   他说的“正义”和“更正义”就是这样的结果?   陈子夜喉咙发酸,她后背紧紧贴着墙壁,捂住嘴呜咽地哭着,像是随时被人揪出来也没关系。   她没有指责的立场,可是她比预想的更加难受,溃不成军。   作者有话说:   我小沈的误会不超过1天。   明天周一了!朋友们!好好工作! 第19章、酒店   宿舍门被推开时, 陈子夜正失神地坐在桌子边。   掌心相对焐着一个玻璃杯,从门外照进来的逆光,让她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沈时亦把门带上, 打开灯,从她手里把玻璃杯用力抽出来,不轻不重地敲在桌上。   她心里有气, “这么冷的天抱着个玻璃杯做什么……”   两个人都刚刚哭过,喉咙里都缠着一些酸哑。   沈时亦问:“你都知道了?”   “……嗯。”   “你知道多少?”沈时亦脸色不好, 往陈子夜身边靠,小声告诉她, “师父要把观妙赶出戏院。”   “……我知道。”陈子夜如实把下午的情况说了一遍。   “你都知道?!”   “……嗯。”   沈时亦眼神闪过几秒不可置信,注意点令人意想不到,她猛地一巴掌拍到陈子夜的肩膀上,指责说:“那你也太胆小怕事了吧!观妙的事情,你不告诉我在先,现在出了事,你连出都不敢出来。”   “……我只是不想添乱。”陈子夜不跟她计较, 只陷在自己难过又有点失望的情绪里。   “那师父也饶不了你!”   “我知道……”陈子夜拉住她的胳膊,知道她只是刀子嘴, 安抚似的柔声说,“要是能帮观妙分担,我早就去了, 但是我们瞎操心也于事无补,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帮她……”   “也是。”念及平时被连累受罚最多的就是陈子夜。   沈时亦摸了摸她的肩膀,有点惭愧地说:“痛不痛啊。”   陈子夜乖顺地摇摇头, 垂着眸子, “不痛,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我们去求求梁先生?”沈时亦从跪着的时候就开始想馊主意,“师父这个人,虽然规矩比天大,但是现在这不是戏院归梁先生说了算么……多观妙一口饭吃,梁先生不会在意的吧。”   陈子夜没有出声,心里隐隐拒绝这种提议。   她皱着眉,轻描淡写地小声说:“梁先生……一定是想清楚了才做的决定。”   其实也挺公道的。   但这句她实在说不出口。   沈时亦没空理她。   “我现在上网查查梁先生的公司地址。”沈时亦刚想到似的,一拍大腿,立即站起来,“观妙被师父喊去办公室了,说陈池羽带了法务来,要处理之前跟电视台签过约的出演合同。”   “……”陈子夜没太明白。   沈时亦哎呀一声,“我们去看看呗——万一梁先生也在呢!等他们出了门,我们就偷偷去拦车。”   “……我不去,我不想见到他。”陈子夜没怎么思索,慌慌张张改口,“我是说,梁先生……”   “那我自己去!”沈时亦睨她一眼,没留意这些称谓上的细节,“亏得平时我和观妙都把你当亲妹妹看,行不行总得试试才知道,就算真不行,姐妹一场,我们也算是为观妙尽过力了,何况……”   “何况什么……”   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玩笑话,沈时亦说:“何况……我们也没什么可图的,无非就是男女那些事,梁先生又不是张沅祈这种瘪三!真的跟了他,我们也不见得就会吃亏啊!”   没有留足余地让陈子夜细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只剩没关好的门砰一声靠惯性带上。   —   陈子夜加快脚步,走到院里时,范师傅正领着梁季禾和陈池羽下楼。   跟她预想的不同,观妙跟在最后,可能由于还在见客,所有人脸上都不像她预想的那样——不说如同大祸临头,但连纠结、畏惧、难过这样的情绪都鲜少看见。   “子夜——”   陈子夜是被远处的叫声惊醒的,余樵站在收发室前冲她挥手,然而扬了扬居高的手机。   大概是让她看消息的意思。   陈子夜立刻打开微信,如果她能同时看得见自己和观妙的神色,那此刻更像大难临头的人,好像是她。   余樵的一声叫喊,不止引起了陈子夜向他小跑过去,也让原本正要去取车的几个人停在原地。   梁季禾的脸色像是暴雨来临之前的闷躁,陈池羽看他一眼,这种情况,不敢乱开玩笑,转向范先生和观妙替梁季禾把话说了:“这件事就先这样处理吧,观妙休息一阵,就可以到我公司入职了。”   “哎!谢谢您和梁先生!这样处理真是再好不过了!”范先生迎上去紧紧握住陈池羽的手,再三感谢,“是我没把小姑娘教好,才惹出这样大的事情!”   陈池羽客套的笑笑,“小姑娘下手可不轻啊。”   梁季禾把投在远处收发室前的目光收回来,给了陈池羽一个警告的眼神。   “得——当我没说,总之,这破事就这么着了,你们不用担心张沅祈和他老婆一家人,司法机关自然会收拾他们,至于观妙,可以先试试传统文化推广相关的运营岗位,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能换的。”   陈池羽说完,拿胳膊碰了碰梁季禾,故意揶揄说:“戏院这不是……娘家嘛,得照顾好啊。”   范先生想到姜如汀,差点几秒落下泪来,又抓紧陈池羽的手握了握,“这么多年了,一直沾如汀师妹的光,我以后下去了实在是没脸见她啊,我惭愧啊……”   “好了,好了,说这些干什么。”陈惊蛰阻止他继续说,转而拍了拍观妙的肩膀,替她再次跟梁季禾和陈池羽道谢,保证自己也会帮范师傅看着点,“以后有什么工作上的需要,也随时联系我。”   陈池羽公事公办,立刻捡个便宜,“行!马上就有工作要劳烦陈老师!”   梁季禾没工夫应付这些他不关心的事情,见他眼神一直往外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脸色极差。   范师傅也回头,眯起眼细看了一下,看见几个闲杂人等,没好气地一推干净:“梁先生,那不是我们戏院的人,应该是杨叔他们老家的亲戚,估计是来祝贺余樵通过保送考试,都是些乡下来的……”   ……   —   余樵打来电话时,陈子夜正在跟沈时亦说话,手机静音,隔了一会儿他又发了条微信。   刚刚完全顾不上看。   陈子夜看了才发现,虽然就短短一句,但却像心里被人捅了个冰窟窿。   ——子夜,收发室有人找你,说是你妈妈,叫刘桂雨。   她哪来的大活人妈妈?   还能是谁。   陈子夜小跑过去,喘着气问刘桂雨:“……您怎么来了?”   刘桂雨还没说话,被她弟弟刘桂山抢了先,他在潜县那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要不是你电话打不通,我们至于大老远跑一趟吗?!怎么你电话是摆设啊,拿给我看看。”   他说话时已经要伸手,被刘桂雨呵斥一句,拦下来。   她转头对陈子夜好言好语道:“夜夜,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别让外人看笑话。”   外人指的就是靠在收发室门口的杨叔和余樵。   杨叔低头看了看自己,没好气地回嘴:“你们说谁是外人啊?我跟小子夜不比你们亲多了。”   刘桂山骂了句脏话,“你亲那你替她还钱啊——”   “住口!”刘桂雨几巴掌拍到他肩膀上,“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们是来求子夜帮忙的。”   “……出去说。”陈子夜实在无法忍受家里这些破烂事被拿在这里说,随意往不远处一指。   余樵扫了眼刘桂山流里流气的打扮,不放心地站在她身后,提醒说:“不然还是近一点,就去巷子外那个茶馆吧,晚上人多,也有包厢,方便谈事情。”   刘桂山靠近一步,眼睛恨不得长在陈子夜身上,“行啊,喝茶好,有像你们这样唱曲儿的不?”   “你有完没完。”陈子夜的手指在羽绒服口袋里攥紧,眼神里已经带着一些怒气。   刘桂雨打圆场,把刘桂山拉到一边去,给陈子夜空出前路,说去哪里都行,看她方便。   杨叔放心不下,让余樵跟着去,有什么事情及时回来喊他。   —   陈子夜走在前,领着他们去了不远处的茶馆。   刘桂雨姐弟要谈的事情,半年前,陈子夜就在电话里听她那个窝囊的爹哭诉过。   潜县地处江南平原,蔬果资源丰富,劳动力密集,外省有一家孟氏集团正是看中这两点,想跟潜县当地的小企业合作,扩建酒庄,拿政府绿色创新项目投资,本来也没有明确下来。   但执行层出了岔子,陈子夜的父亲就仗着自己还读过几年书,被刘桂山一家撺掇着,召集全村人力、财力集合采摘和生产,没有跑通的供应链,缺乏直播和电商积累,更不要提高超的保鲜技术,潜县一夏天的瓜果在一夜之间像催熟的烂葡萄,透着血红,腐烂染指每一处空气。   全烂了,遍地霉味。   助农项目第一枪没有打响,孟氏集团允诺的注资也没有如期交付。   原本就只是确认合作意向,涉及到金钱权益,没有白纸黑字,一概不认。   所有村民无处撒气,无处索偿,只能一股脑冲进陈子夜家,哭喊动手,甚至有人大白天在他们家门前烧火盆,点红烛,恐吓他们如果再不赔钱给大家,下次抬的可就不是空棺材了。   陈子夜去年知道后,为了让他父亲别再烦自己,已经转了三万块钱过去。   如今她甚至也只剩两万保命钱。   她是绝不能再动了。   刘桂雨跟刘桂山一家人不同,她长得很秀气,自从嫁给她父亲以后,一直关系谈不上多热络,但也算不上亏待了她,逢年过节总不忘给她发个两百块钱红包,还给她寄过自己晒的杏仁干、红薯干。   最难得的,还是偶尔看见慕城的天气变化,也会叮嘱她一声,让她多注意身体。   这些陈子夜心里都是有数的。   所以当刘桂雨跟她说,以后跟村委会交了底,也及时报了警,还是不断收到恐吓时,陈子夜心里也不是全然不难过,她坐在最外面,眼睛盯着茶面说,“你们还差多少?我真的没有什么钱……”   “我知道的,苦了你了,你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多少钱呢……”刘桂雨确实没有诓她,边说边抹眼泪,骂了几声自己的娘家人,“我们已经把房子和田地都卖了一些,还差三十多万。”   “还差这么多……”   “嗯,这不算我们还欠着的。”   “……那我也没办法。”陈子夜低着头,没办法挤出一滴眼泪,想了很久才说,“我只有一万。”   “怎么那么少?!你平时不是吃住都在戏院里么?”刘桂山大声喊说,“这可是救命钱!你有就快点拿出来啊,你们这些唱戏的,不是一晚上打赏都得几十万!”   “……你当我是什么人。”陈子夜咬了下嘴唇,本不想跟他说话,但实在气不过,留下一句,“反正我就一万,您要,我就转给您,您不要,我也没办法。”   “我们还不清债,村里人也会找到你这里,你以为你跑得掉?”   说不怕这样的牵连和威胁,一定是假的。陈子夜闻声,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不想再跟这些人纠缠,“两万。”她心一横,语速极快,“就两万,多一毛钱我也没有了。”   刘桂雨急得直落泪,拉住她的手温柔小心地摸了摸,“那能不能再问你师父借一点……”   “不能——”   再好的杏仁干吃多了都会中毒,晒得再久也晒不干人心里的无知和贪婪。   陈子夜甩开她的手,沉着脸,绷着眼泪径直往外走。   —   一路上,余樵都没有说话,甚至互动后退半步,给她留足安全的空间。   陈子夜回到宿舍,观妙和沈时亦都不在,把刘桂雨拿给她的一袋冬枣放在桌上。   人还没走到床边,塑料袋哗啦一声,冬枣一颗一颗滚了一地。   像是一种倒计时催眠的鼓点,震得人头疼,陈子夜穿着衣服直接倒躺在床上,喉咙也开始干涩,她可能是生病了,她这样想,也有可能是太久没生病了,让她忘了家里还有一堆糟心事。   可能是碰到了家乡的冬枣。   连梦里也沾上了一些回不去的味道,桥边有人卖雪,蜻蜓笑话藕丝太长,外婆正在摘苦瓜。   她说那叫半生瓜,是半生皆苦的意思。   喉咙干哑要像是撕裂了一般,陈子夜在黑暗之中张开眼,无声地张了张嘴,像是在跟无力对峙。   静了片刻,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将近十一点。   梁季禾在四个小时前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招呼都不打一个?   陈子夜愣了愣,联想到傍晚院里遥远碰到的事情。   除了刘桂雨的到来让她只想快点解决麻烦以外,她也没注意到他看见了自己。   她摩挲手机屏幕,检查再三发了几句道歉的话过去,也不想多提自己的事情。   像是意料之中,梁季禾还是直接回拨回来,声音却是沾满了酒意:“你在哪里。”   “我在宿舍,刚刚睡着了。”   “道歉当面说。”梁季禾不爽的语气,“那么多字我现在看不清楚。”   “……您喝酒了吗?”不方便问“您喝多了吗”,陈子夜小声改了改措辞。   “嗯。”   “哦……”陈子夜不想接话了,她觉得十一点多去找一个喝醉的人道歉,会被赋予一些别的用意。   电话那头,很安静,但不影响梁季禾声音里的胡乱,“不给你的好朋友求求情?”   提到观妙,陈子夜心里还残留一些失望的情绪,尽管她已经认可这样的决定,“您有自己的衡量。”   梁季禾无奈地叹了口气,几乎发笑,“陈子夜,是不是有些事情我不说,你就真的不明白。”   “……嗯?”陈子夜微微一怔,虽然感知到他话里有话,像是一种蛊惑,但她还是看见了转机一般,立刻问,“您在哪里?我可以去找您当面说吗?”   梁季禾的表情稍有所动,勾着笑回她:“国宾馆,房间号你知道,你睡过。”   什么叫我睡过……陈子夜扁扁嘴。   “……这么晚去酒店可能不太好。”   梁季禾笑意转瞬即逝,没耐性留下一句:“随便你。”   作者有话说:   梁叔叔开始大行动了。 第20章、动作   酒店房间的门被敲响时, 梁季禾指尖夹着的烟落了一节灰。   他吸的频率极低,烟丝还在昏暗之中闪烁着猩红,每一口都很重, 让刺热的白烟留在喉咙中。   门打开时,陈子夜已经整理好路上吹乱的头发和心情,脸上全是招他烦的礼貌笑容。   礼貌得体的让人无法就此挑毛病泻火。   陈子夜不是个不识眼色的人, 赶着问好恐怕只会气氛更糟。她尽量自然转过身,扶着门, 等它安静的关上,给自己预留几秒面对梁季禾的时间。   明明是深夜, 天空却像梁季禾脚边撒了一地的玻璃红酒,酒渣色的云凝结不动,像此刻的空气。   梁季禾已经坐下,手摊沙发背上,漫不经心地问:“不是半夜来酒店不太好么?”   室内气温太高,趁转身的时间陈子夜已经将羽绒服脱了,衣服半折挂在胳膊上。   露出里面那件领口带拉链的淡紫色毛衣, 她走近两步回话:“……您说随便我。”   “要是来道歉,你可以回去了。”声音阴鹜低沉, 如同盯着她的目光。   “……我是想来道歉。”陈子夜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坐下,眼神很快往沙发和地上扫了一圈,“但我也想知道观妙的事情, 我觉得您……您一定有自己的权衡。”   “你在等我给你一个交代?”   “我没这个意思……”陈子夜皱起了眉, 言语里含有一些无奈,“我哪敢问您要一个交代。”   “为什么不敢?”   梁季禾捞起新的一瓶酒, 用力胡乱扯开瓶塞, 不顾喝法, 给自己倒满,仰头喝了大半,眼神之中的恼火若隐若现,“你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   陈子夜很难承受这样话说半句全靠揣摩的强势气氛,她叹了口气,很小心地先坐在单独的沙发上。   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反应,他没有看向自己,目光投在摇晃的玻璃酒杯上。   陈子夜神色稍有所动,双手抱在一起,紧张地摩挲着。   沉默了片刻,陈子夜如实问出心中所想,“观妙被赶出戏院……真的是您的决定吗?”   “是。”   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果决,陈子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梁季禾不耐烦的神色一闪而过,望向她,从眼睛转到嘴唇。   “你不用这副表情,先搞清楚你的好姐妹做了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陈子夜缓缓阖下眼,她知道可能连师父、沈时亦都不会信,她不是一个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尤其是踩在别人的伤痛上,她轻声解释,像对自己说,“我不想细问……”   “你该细问。”   梁季禾倾身过来,倏地伸手撑在陈子夜所坐的单人沙发上,低着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聊天记录看过吗?以自幼崇拜之名,勾引心术不正的张沅祈,借怀孕威胁其离婚,拼凑材料扭曲事实匿名去纪检委举报。受到教训,也是她自找的。”   陈子夜震惊地微微张口,她确实一无所知。   “哦对……流产了还不忘敲陈嫣一笔,不止要钱,还要光明正大进慕城戏院的编制。”梁季禾笑容劝退,只剩眉宇间的几分轻蔑,“没送她一起去吃牢饭,已经是我鬼迷心窍。”   “……对不起,梁先生,我不知道有这样的隐情。”   梁季禾没有想轻贱的本意,言语却像锋利的冰刀,“你怎么不跟她学学。”   “我……我不会这样的。”   在她不知道的失控剧情里,陈子夜有一瞬间的恍神。   桌上的瓶塞滚到地上,咯噔几声响,像八年前师父把她从医院接回来,牵着她的手,领她到戏院,喊停所有人,指着观妙说——以后就跟她住一屋吧。   观妙对她偷偷笑着,前一秒还在唱。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见梁季禾一直沉默,陈子夜又小声说了一遍,“……对不起。”   她总是这样道着歉,像是拿准了他不会拿成年人那些肮脏的规则对待她,五岁丧父,八年前丧母,短短几十年天高海阔走一遭,从不避讳尔虞我诈,更没少见虚情假意。   他那时太小,只知道父亲被警方带走,除了跟随他多年的司机林叔,谁也没能再见一面。   父亲猝死狱中,他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之内,一遍一遍翻着《连城璧》,硬生生逼着自己不再掉一滴眼泪。他也是这样一个少年:随母亲长大,自幼背负家族荣辱,善与恶早已融在一身。   六岁识千字,十岁剑法已窥堂奥,十一岁时就能与东瀛掌门交手论剑,历三百招而不败。   十五岁已经誉满天下,袖中剑快如闪电,十七岁为了江湖至宝迎娶江湖第一美人。   他斯文寡言,精通法律,擅阳谋,虽白璧有瑕,这些年却依然保留少年气,冷寂之地长留温柔。   只因他父亲临终托付给林叔带给他的那句话。   并非让他替自己背负事业荣辱,更不是让他陷入稽查死因的风波。   只是一句父亲的寄托。   ——你可以没有信仰,但你一定要给值得的人,忠诚的信念。   温柔根植于此,像黄昏偷漏的酒,落入梁季禾的眼底。   他神色恢复了许多,陈子夜才敢开口说话,“观妙的事情,对不起,是我没有理解。今晚……也对不起,我是真的睡着了,下午余樵告诉我有家里人来,我就着急先去……”   比明火更容易点燃的是,无尽沉默着的春风。   听到“余樵”,梁季禾森冷的眼神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没等陈子夜看清他的神情,他已经一把将她拉起来,握紧她的肩膀强力将她转向自己的沙发,欺身上去,将她压在沙发上。   陈子夜背对着他,不安让她更想挣脱。   胡乱挣扎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倒了酒瓶,溅起的红酒星星点点落在陈子夜的身上,散发着诱惑人的清甜。梁季禾却胳膊撑在她的身侧,整个人伏在她的后背上。   见她乱动,空出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滑到她胸前拉开碍事的拉链。   吻细细绵绵地落在她的脖颈,落在红酒珠上。   他手上的动作很轻,拉扯衣领露出她的肩胛,拉链轻轻划过她白皙的皮肤,留下一道细浅的痕迹,他的手指先沿着细痕抚摸了一下,旋即低头,不轻不重地舔舐着,像虔诚地安慰。   她的脖子上微微发疼,拉链留下的细痕被他重新覆盖。   陈子夜大脑一片空白,她整个身体都僵硬地绷直着。   他的呼吸贴在她的耳后、她的肌肤上,让她无法不屏住呼吸。   她每次用力想挣开,梁季禾便像低吼的温柔野兽,给她落下一个安抚的吻,他的呼吸像是散了每一根缠在她脸上的发丝上,沾满了他此刻失控的味道。   他的手伸进衣服里,盖在她的尾椎上,一路轻轻地向上推摸,最后落到肩头。   他的声音也贴过来,像柔和的惩罚:“我从来没有一次又一次等过人……这样的感觉,一塌糊涂。”   “我真的是因为睡着了……”陈子夜拧着眉头,转过头恍惚无措地看向他。   她明明没有化妆,此刻面色却因情绪的起伏而变得红润,她的嘴唇近在咫尺。   今晚的焦躁,红酒的荤腥,夜晚的浑浊,一起涌上了梁季禾的味蕾。   他不想亲她。   有情人接吻才会倾城,他的耐性被偏爱一再打破。   这种荒谬和嫉妒让他失控。   “啊……”过了几秒,她的眼睛被他的另一手捂住。   与此同时,梁季禾轻柔地替她撩开脖子上的碎发,在他制造的暧昧之中咬了上去,舌尖点在她的生涩和惶恐上,她呼吸的深浅全由他的轻重决定。   不知道是谁开口说的话,操纵了暧昧和智能音响,暗涌在没有距离之间。   别再做情人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   做只宠物至少可爱迷人。   和你不瞅不睬最终只会成为敌人。   沦为旧朋友是否又称心。   ……   声音响起时,梁季禾才停下动作,“对不起”卡在喉咙中。   跟脖颈和肩上的凌乱相比,手腕也有一些用过力的抓痕。   只趁他松开身的几秒,陈子夜已经将毛衣拉回到原位,紧紧锁住自己的脖子,她肩膀和眼睫还在微微颤动,沾着没干的水珠,开口时眼泪又重新滑下来,“……好痛。”   梁季禾没动真章,但还是第一反应往下看。   转而看到她握紧自己流血的手时,才彻底清醒过来,立刻打横抱起她,往洗手间走。   “……不、不用,我的腿没事。”   梁季禾没有她对视,在洗漱台前把她放下,扶她站好,调试温水,把她的手牵过去。   仔细小心地替她冲了冲,发现只是沾满了泼洒的红酒,伤口并不明显,“我去拿药箱。”   刚要转身,却被陈子夜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抓住手,她低着双眸,有一些失望地摇摇头,声音暗哑还没完全回过神,“我是真心来跟您道歉的,下午老家来人,碰到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您会……”   梁季禾沉默着。   他自诩不是个好人,只是不作恶,他可以用一切成年人的方式将世界掰碎了告诉她,成功了的事情不一定是对的,葡萄不会开花,藕断永远丝连,浸淫黑暗才捧上来的一颗真心。   不输给任何少年人。   梁季禾站在原地,没有回握她的手,只是淡淡问:“跟余樵有关?”   大概是在问下午的事情,陈子夜如实说:“……没有关系,是我的家事。”   好一个家事。   梁季禾怒火轻易被点起,随意甩她的手,“既然是家事,没必要跟我道歉。”   站在他的阴影里,陈子夜受伤地猛然抬起眼,难掩委屈的神情,她睁大了眼睛想避免眼泪掉下来,门上的镜子却忽明忽闪地照出,她脖子上那些或暧昧或轻视的痕迹。   “我以为……”   ……我以为您是有一点喜欢我的。   陈子夜喉咙发紧,她说不出这样的话,借她八个胆子她可能敢。   但前提是这个她不敢承认的结论成立。   “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连歌词里唱的都不对。   ——不做只猫,不做只狗,不做情人。   陈子夜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挪了一步,靠近梁季禾。   第一次主动仰起头直视他说:“我要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了!兄弟们! 第21章、喝醉   “你这样怎么走。”   “……梁先生, 可能是我半夜来酒店真的不恰当,但是我没有默认,这是在赋予另外的含义。”陈子夜尽量说得平静如水, 眼神朝门口看,不愿意与他对视,“想走, 怎么都能走回去。”   梁季禾有一双含情的双眼,看了她一会儿, 恢复往常那般,轻轻说, “我送你。”   “不用。”   梁季禾没有将这句话作数,想拉起她的手掌看看伤口。   却被陈子夜触电一般猛力甩开,扬声拒绝:“我说不用!”   他自知失控在先,不忍心见她受了惊吓的模样,被打败似的抬了下手,只想安抚好她,“不用你走。”   “更不用你走!”陈子夜脸上的客气已经骤然消退, 她怔在原地,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回呛:“梁先生, 我不清不楚地留在这里过夜算什么,我回戏院怎么跟师父交代,这些您替我考虑过吗?”   “我用不着你交代。”   “是——整个戏院都是您的, 您不用给任何人情面, 但凡您给一点,就好像是天大的恩赐。您皱个眉, 戏院上下都要琢磨半宿, 唯恐哪里怠慢了您。您多看谁一眼, 谁就好像一夜之间高人一等。”   陈子夜哽咽着吸了口气,“但我不是!我是胆小,我是没出息,我是可能一辈子都唱不响一块招牌。但我从小没想过依靠任何人,我不是丢根骨头、高兴了就摸摸我的头,想要我就能带我回家的宠物!”   陈子夜一口气说完,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就算这么多年在戏院,她也没有。   自幼在女生堆里长大,任何动作、眼神都能被曲解成八个意思,师父又一以贯之地被教育所有人,“戏台上只有一个角儿”,要说没受过委屈,那是不现实的。   陈子夜从小不多话,不多事,与其说是胆小,不如说阴影的另一面,反而是极盛的光芒。   她不信奉师父说的那一套,她赞同,人当然可以乖顺敞亮不藏野心。但不认可只有成为角儿才称得上,美艳不可方物。如同当年的支教老师所言,女性应当因为自由、开阔而美丽。   说完这些,她一下子觉得有点痛快,像是连同下午在刘桂雨那边受的委屈,一同倾泻了怒火。   陈子夜头不会地往外走,经过沙发时一把扯过她的羽绒服,力道太大,衣身扫过桌面噼里啪啦一通脆响,像是凝滞在空气中的冰峰碎裂而开,化作一根毛针正中梁季禾的心底。   也让陈子夜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动手在成年人看来更像是一种气急了的挑衅。   梁季禾拉住她的胳膊,不再做其他的动作,目光阴沉到透,压抑着怒气问,“受伤了没有。”   陈子夜胡乱抹了一把脸,心情郁结,但相比之前已经平复了许多,“不用您操心。”   “陈子夜!”这好像是梁季禾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她,又急又狠,像一种警告。   陈子夜懒得去细想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他总是这样阴晴不定,别人能不能投其所好她不知道,她不能,她也不愿意。他这样的人,说没有吸引力,那一定是假的。   走神的下一秒,陈子夜说服自己,他这样的人,有危险的吸引力,这一定是真的。   “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才让你这么糟蹋我的心意。”   她从来没有否认过往梁季禾对她的偏爱,起初她以自己跟姜如汀的渊源为理由,说服自己梁季禾所做的一切只是关照,盼她不要辜负他母亲的期望。   她曾经不止一次在女生夜聊时,恍然联想起他。   梅汀喜欢追星,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跟他一起变得更好;观妙喜欢偶像剧,她说她喜欢的人,一定得是个盖世英雄,解救她于危难;沈时亦喜欢看歌剧,她说爱情这东西,风流的君子最浪漫,不当回事最牢靠。   她什么都没说,心底竟然有一丝静谧的欢愉。   这些抽象的浪漫,她似乎能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找到所有的投映。   这是不是就叫做喜欢?   她不知道,她没有说过这些。   不知道聊到什么,不知道在说谁。   梅汀说不是,“因为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人,人最终都会喜欢灵魂相悖,但现实相似的人。”   沈时亦沉吟片刻,尤为赞同,指着陈子夜说,“难怪你喜欢余樵,他跟你一样,都向往大学。”   夜深人静,心如擂鼓,陈子夜想说,她可能只是喜欢余樵这样的人。   或者说,她喜欢很多穿校服的人。   他们总是叽叽喳喳一起放学,会聊她听不懂的东西,会抱怨最近的考试真是太变态了。   还会一起买烤肠和麦当劳吃,谁的餐先上就先分走谁的薯条。   这让陈子夜很羡慕,她不能吃这些油炸的食物,也不知道什么叫等量异种电荷。   她只能跟那些女孩子们一样,束起高高的马尾,用最简洁的头绳。   ……   陈子夜不是不知道这些。   但过不去刚刚那些肆虐的坎儿,捂着自己的脖子说:“您的好就是这样吗……”   “我不屑拿喝醉当借口。”梁季禾的声音沉下来,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然后冲她身前还在滴着红酒的羽绒服抬了下眉,“你可以生气,但是不要跟你自己过不去。”   陈子夜扯了下嘴角,接近苦笑,“梁先生……您喝醉了,是您吃惯了山珍海味,偏要跟我过不去。”   “我不是喝醉了。”梁季禾觉得他是疯了。   开车千里赶回来,只为了送她一株腊梅。   八年来,他没涉足过戏院任何大小事宜,唯恐八卦媒体大做文章,耽误一园子女孩子的口碑清誉,不允许范师傅对外宣称真正的幕后投资人,没半点往女人堆里钻的兴趣。   他屡次在重要会议中途离场,一再打破工作里他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的原则,只为了她一通落了几滴泪的电话,模棱两可的说辞明明他根本就不信,却还是不忍心留她一个人。   他不信神灵,不求顺遂,只求菩萨如了身边这个小姑娘的心愿。   几十年,书翻了又翻,路走过无数程,跟无数次兴趣盎然地跟善恶交手。   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一败涂地。   ……自始至终,她都只当自己是不能得罪的幕后投资人?   原来他的喜欢,在她眼里,不是将世界看得更辽阔的底气。   而是一种看似免费的诱惑,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她温柔的豢养。   梁季禾冷漠地笑了一下,笑自己一把年纪玩什么真心,“林叔会送你回去。”   陈--------------/依一y?华/子夜没有开口说话,双手在他看不见的羽绒服之下攥紧又松开,她转身开门,顿住脚,回头用比他更失望的语气说:“平时我不小心踩到狗狗的尾巴,都会跟它道歉。”   ……它才会跟我和好。   梁季禾当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喉咙泛苦,酒意已经彻底醒了,如同满地的狼藉,破碎了的红酒瓶,窗边莫名其妙在今夜绽放的粉白芍药,不合时宜的惊艳,他重新挂上得体的神情,“还重要吗?”   门用力关上,设了减震装置,闷闷一声响起,听起来比陈子夜的心情更糟。   —   观妙离开戏院的消息,是在一周后宣布的。   那天是出复试结果的日子,范师傅照例定了一桌饭,喊上了陈惊蛰和陈池羽。   知情人都缄默,听范师傅宣布观妙即将因为个人身体原因无法承担高强度演练任务,自愿选择离开戏院,等身体调整到位以后,会去梁氏旗下的影视公司任职。   进“旧梦新颜”项目终面的人选也定下来了,综合多为专业评审的考虑,梅汀、沈时亦、杏如和陈子夜都在列,并且遵循自愿竞演的公平原则,此次选报女主角而最终没有入选者,不得再递补其他重要角色。   除了遇到观妙缺席这种情况,可酌情听从范师傅和陈惊蛰的调配。   范师傅语气一如往常,见客的时候总是这样热情,陈子夜瞥了他一眼,看他不像是演的。   大概是跟自己一样,对“入职”背后的隐情并不了解。   陈池羽让大家放轻松,为了不失公允,打圆场说其他人也可以从实际情况考虑,目前能结合上传统戏曲的工作并不是只有台上那些,点到为止,不想让范师傅听了不舒心。   范师傅说:“行,等梁先生来了就可以开席了!我们戏院上下必须一起敬你们一杯!”   “不用等他了,他最近一工作就是十几个小时,没空来的。”陈池羽说话时,看向陈子夜,她果然盯着眼前的餐盘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而且他来了也吃不了,基本不沾酒的人,难得喝一次,胃就挂了。”   “哎哟,那严不严重啊?”范师傅急着问。   “没事,不用操心,他这人啊,就这样,工作最要紧,没多爱惜自己。”陈池羽说话时,眼神正好跟陈子夜对视,一闪而过,他继续说,“而且他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范师傅不便接话,听陈池羽安排,喊服务生上菜。   陈子夜没什么胃口,一直闷头夹了几个腌萝卜,唾沫都酸。   沈时亦拿胳膊肘碰了碰她,“你不舒服么。”   “……有一点,喉咙这几天一直有点痛。”   “那你要不要先回去。”沈时亦说,“你回去找下杏如,她每天都熬各种水果茶,你得喝一点。我看你这周训练也老走神,我看天气,这周又要下暴雪,你注意着点保暖。”   “……好,谢谢,我没关系的。”   “瞎客气什么,你去吧,少你一个师父也不在意的,我得留下。”沈时亦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不然我就陪你回去了,但是听说陈池羽是单身,我得留下喝几杯。”   说完冲陈子夜狡黠地笑了一下。   陈子夜也勉强挤了个笑容,微微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师父问起来,就说我不舒服。”   “快去吧,他可没空管你。”   陈子夜拿起衣服,装作要去洗手间的样子,自然起身离开。   —   回到戏院,杨叔在收发室已经等候多时,一见到陈子夜回来,他立刻敲了敲玻璃,“小子夜。”   “杨叔晚上好。”   “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了好半天了,正愁找不到单独的机会拿钱给你。”   陈子夜迟疑地走近一步,“……什么钱。”   “余樵都跟我说了,你那个后妈问你要钱的事情。”杨叔捂了下嘴,轻轻拍了两下,“都是我逼余樵说的,那天看你后妈和那个痞里痞气的弟弟来,我实在放心不下,担心你惹上什么坏人。”   “谢谢杨叔,我没怪您。”   “那你拿着吧,这里有五千块钱,是我和余樵凑的。”   杨叔还没掏出文件袋,已经被陈子夜摆手拒绝,“我不能要的!杨叔……我很感谢您了。”   “拿着吧,我在戏院里吃喝睡,也没什么开销。”杨叔不方便往她手上塞,直接往她兜里一|插,“我也就添了一千多块钱,主要是余樵这几年的奖学金和压岁钱。”   “……那我更不能要了。”   “那你留着直接还给他吧,我是替他办事,他现在上自习去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说。”   杨叔说完回到收发室,坐下后装作看手机很忙碌的样子。   “我不冷。”陈子夜心里觉得温暖,她站在原地,低头看了一眼夹在手心里的文件袋,很感激地说:“杨叔,真的很谢谢您,我明天给您买酥饼吃……这些钱我会还给余樵。”   杨叔笑着冲她摆摆手,让她进去,“别站着了,快回去吧,多冷的天啊。”   —   陈子夜回去睡得很早,前几天没有睡好,像是想用一晚上昏沉补回来。   第二天去戏院路上,经过院里,大老远就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正在移植一株腊梅,弯着腰脚踩在,没有耐性地用力,并不深重到直接将土松开。这是一株已经绽放的腊梅,白多赤少,梅似雪,雪似人,四处沾尘。   陈子夜的脚步不是没有迟疑,但只几秒她就知道不是她预想的人。   避无可避,陈子夜走过去,轻声问好,站的距离并不近,“陈老师早。”   她不太习惯喊人某老板、某总,总觉得有些别扭。   陈池羽一回头,见到来人是她,“是陈子夜啊!哦,我特意选了个良辰吉日来种树。”   “哦……”   他站起来,额间有一点点汗珠,双手搭在铁锹上,看了她很久,才故作神秘地说:“这棵树可不一般啊,是我从青籍寺跟住持大师特意求来的,说是跟唐玄宗有关,可灵了!”   说到《长生殿》里的选段,陈子夜多接几句话,“嗯,唐玄宗夜宿翠华西阁,差人千里外踏雪寻梅。”   陈池羽朝种好的梅花挑了下眉,吸引陈子夜的注意,略有为难的样子,“这样吗?那我不清楚啊,不过这不重要,住持大师跟我说,说白腊梅可是唐玄宗亲手种在青籍寺里的……”   陈子夜眉间微拢,想起戏文里是有这么一段。   与杨贵妃盛宠不同,梅妃与唐玄宗之间除了旧爱余欢的感情,更有几分生死与共的义气。   梅妃自幼才华卓绝,不止精通琴棋书画,更是对天下格局颇有一番见地。早在安禄山来犯之前,就无数次像唐玄宗谏言,只是碍于杨贵妃从中阻碍,最终以死殉国。   世人皆知,一骑红尘妃子笑,唐玄宗拿岭南荔枝哄杨贵妃高兴,却没有人记得风吹一夜满关山的白腊梅。   送荔枝不过是跑死千里马,这个品种的白腊梅,可是关山外千万里雪地也找不到一两株。   传闻唐玄宗并没有借此博梅妃一笑,反而是听将军说道如何珍贵之时,想到梅妃的孤高清傲,念及她心思纯净,传闻当夜亲手种在了青籍寺,用来警戒他自己。   陈子夜眉间微拢,盯着腊梅,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枝干,“既是唐玄宗的悔意,也是心意。”   “当然不是这株啊!”陈池羽无所谓地指了指,“不过这株是今年第一个开花的!好彩头啊!”   “嗯……那我不打扰您了。”   “行,你忙去吧。树毕竟是从青籍寺求来的,许过愿,劳烦你们多照顾啊!”   “会的。”   陈子夜临走还不忘冲他微微点头说再见。   “哦对了!”   陈子夜闻声,转过身拿眼神问他怎么了。   陈池羽指了指不远处的车库,她顺着看过去,只见门前多了一个帐篷形状的狗屋。   “……这是?”   陈池羽又开始胡乱刨土,非得亲手种,“哦,是只大黄狗,朋友的。”   她记起,最近一次想到大黄狗,还是吃饺子那晚。   她和梁季禾聊过小时候的趣事,她讲过她心爱的大黄狗。   陈子夜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去想,趁他的目光也投在猫屋上。   陈池羽说,“这个你们也帮忙养一下吧。”   “……好。”陈子夜想了想,陈池羽的朋友想必也是非富即贵,担心跟她以前不挑食喂养的方法不同,认真问了下,“那狗粮什么的……你朋友之前有固定的品牌要求吗?”   “没吧,随便养,你就当是你的狗。”   “……行。”   “去忙吧,加油啊!”陈池羽突然想起来她进了终面,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我看你已经进终面了!‘旧梦新颜’我们还是准备投资不少钱的,你加把劲,还是非常大量的年轻人对国潮感兴趣的。”   “好,谢谢您。”   陈子夜微微点头,礼貌地冲他笑笑。   片刻的寂静之中,她在想,梁季禾是不是也知道她进终面了。   她想问……终面你们会来跟师父一起评审吗。   但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看文快乐一点,只是故事,有问题就是我笔力不够。我马上要去尽调了XD社畜码字好难,佩服多年兼职做很多事情的朋友们!推荐一首歌,今天码字听到的《目前》,文里也出现过,是很早的粤语歌,偶然又听到,有点太好听了一点,一下子像回到读书那会儿,想念冷气和超速wifi和当年一起写论文、看小说的大余。 第22章、合照   当天晚上, 陈子夜没留在剧院加练,而是回了戏院旧练功房。   刚好碰到陈惊蛰找她。   她背靠着墙边坐好,手边翻着陈惊蛰拿给她看的舞台剧《盐梅》的剧本。这是陈惊蛰主演的第一部 舞台剧, 也算是多栖发展的新尝试,讲一个前世城楼一跃、今生殉情高台的凄凉爱情故事。   她拿给陈子夜看,单纯是看中她的外形条件和清晰的吐字能力。   舞台剧不同影视剧, 现场收声效果也更多依赖演员自身能力。   演话剧、戏剧出身的演员比较占优势。   陈惊蛰替她拆解好这个角色,“这个角色的成长经历和情感层次都不复杂, 只有几个镜头,前世扮演男主角的青梅竹马, 年幼离开江南入宫选秀,上宫轿时才需掀帘露脸,惊鸿一瞥。”   “今生形同陌路。”   虽说也不是敲定了想的事情,但陈子夜还是仔细阅读剧本,拿红笔标注自己的戏份。   陈惊蛰兴致颇高,“是!今生就是人海之中的一眼万年,重在男主角的反应, 转世而来,你已经不记得这一切了, 只需要在礼貌温柔的对视中,最终慢慢露出一丝疏远就好。”   “好。”陈子夜认真记下,写完抬头冲陈惊蛰吐了下舌, “陈老师, 我还不一定适合演。”   “合适啊,我看你再合适不过。”陈惊蛰丝毫不遮掩对她的欣赏, 坐到她旁边, 捏了捏她细嫩的胳膊, 感慨说,“你可比陈池羽之前推荐给我的女演员好多了,她试戏一塌糊涂,后脚还曝出当街热吻的花边视频,我躲都来不及,我排戏不说为名为利,至少图个高兴。”   陈子夜不太关注影视圈的娱乐八卦,只是听梅汀说起过几句,不敢乱评价。   “你师父那边我来说,陈总那边,你也不用操心,虽说是梁氏制片,但我自己也投了本钱的。”   言下之意,她算是能把这件事敲定下来,至少八九不离十。   “……嗯,谢谢陈老师,我一定会尽力。”   陈惊蛰看了下时间,给她传递一个鼓励含义的笑容,说不早了,准备起身离开。   陈子夜送她到门口,身上还穿着练功服不方便出去,恭敬地等在门边。   “别送了,外面冷。”陈惊蛰想着待会儿就要上车,暖气熏得人头疼,衣服就拿在手上懒得再穿,走出去两步才想起来似的,回头问她,“对了,这周五晚上你有空吗?”   “有的。”   “那跟你师父说一声,《盐梅》有个小型的内部开机宴,都是行业人士,到时候你也来一下。”   陈子夜没有立即答应,“……这个我得问一下师父。”   “你怎么这么乖啊。”陈惊蛰走近几步,拿掌心轻轻碰了碰陈子夜的脸,替她决定,“不用你开口,我跟你师父说一声,到时候让司机接你,你有合适的衣服吧?”   陈子夜想了想,问她,“那普通的纯色长裙可以吗?”   “也不用太长。”陈惊蛰扫了一眼她的腰身,“你披个麻袋应该都好看的,简单点就行了。”   “好……”   —   陈惊蛰走后,陈子夜也没立刻回练功房,站在门边目送她的车出戏院。   她顺带往收发室那边探了一眼,想看清楚替陈惊蛰开门的是谁,好把杨叔和余樵凑的几千块钱还回去。送和还心境完全不同,赠人玫瑰忌讳太急,还人礼数唯恐太迟。   过了好几天了,陈子夜自己加练完都会绕去收发室看看,一直没等到余樵。   趁今天他在,陈子夜赶紧随意裹上大衣,往宿舍楼顶着风一路小跑,准备把那笔现金拿过来。   她走到收发室前时,墙面的挂钟正好敲响12点的钟声。   杨叔的打鼾声从收发室里屋传出来,余樵正在外面清点一些零散的现金,陈子夜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进去,把门带上,隐约觉得不对劲,“……你最近怎么这么晚回来。”   “马上要高考了,晚自习延长,我也有点私事。”余樵说话时,已经把桌面清理干净,重新从书包里拿出几张试卷,抬起眼语气随和地问她,“你怎么也这么晚?”   “我在加练,准备终面。”   “都忘了恭喜你了!”余樵手伸进口袋里,本来还想翻一翻书包,想不到有什么合适送的,有点不好意思地摊开掌心,空空如也,“只能欠你一顿庆祝饭了。”   陈子夜也跟着笑了一下,轻松说:“谢谢,也恭喜你通过保送考试。”   末了还不忘指了指里屋,补充一句:“杨叔说的,在公示期了。”   “杨叔也太爱到处说了,难怪巷子里那家店的阿姨都在恭喜我,喊了我一声,还挺不好意思的。”   巷子口那家喜欢外放粤语歌的计生品店?   余樵无奈地挠了下头,陈子夜轻轻笑他一声,“大家都是替你高兴,能考上慕城大学多不容易啊。”   “还早呢,高三还有小半年,珍惜倒计时的每一张物理卷子。”   陈子夜羡慕又不理解地说,“你怎么好像很享受高三……”   转而一想,对他可能确实如此。   “小时候努力读书,是因为承载了很多家里人的期望,可能他们看不懂题目,但是看到满分就会高兴,会给他们难熬的日子里增加一些希望。”   余樵认真说,“长大了努力读书,是发现自己能掌握的事情极少,可能读书算一件吧,学会了就是自己的,我现在有的疑惑,前人也都走过了,书里有大部分事情的答案。”   “嗯。”陈子夜也这样想,也这样做。   闲聊至此。   余樵随口说:“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国外读书,毕竟很多物理定律都是外国人发现的。”   “哦对……”说到这个,陈子夜想起钱的事情。   她捏紧衣服口袋里的文件袋,原封不动地拿到桌面上,“这些钱我不能收,你也需要用。”   “我现在不用。”   “那我也不能收。”陈子夜咬字很重,“你攒着有用,我拿了也是替家里填无底洞。”   余樵把文件袋推回去,“你拿好,我下周还能有一笔,能给你凑上,我暂时真用不上。”   “你下周哪来的……”陈子夜不习惯细问,停在这里,沉默了几秒。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些人骚扰,我和杨叔都不放心,等你过段时间还我们就是了。”   陈子夜没有点头。   余樵直接将文件袋给她塞回口袋里,安慰说,“你要是真过意不去,请我吃一碗巷子口的牛肉面,多加一个煎蛋。”   “那好吧……”   陈子夜松开拧紧的眉心,再认真不过的道谢,“谢谢!我一定尽快还给你们。”   花未全灭,月也不圆,情人有七分柔情,朋友有三分侠骨。   陈子夜慢走在院里,倏然觉得,这个冬天的暴雪好像也没那么冷。   —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周五晚上。   陈子夜换了一身不出错的得体修身长裙,跟“旧梦新颜”项目重启宴那日同款不同色。   换成了黑色,整个人显得气质更出挑,平添几分清冷感。   范师傅照旧在院里等她,送她上车之前又叮嘱了几遍老生常谈的话,让她宁可不说话也不要说错话,逢人便笑,真遇到什么拿不准的事情,就装作听不明白,做不了自己的主。   陈子夜一一应下。   被沈时亦扬声打断:“您说的她都记下了!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   “有你什么事,你少在我面前瞎晃悠。”   范师傅心情不错,拿训人的语调说玩笑话。   沈时亦站他身后忍不住白他一眼,指了指陈子夜说,“漂亮就不用说了,但是有点太素雅了,怎么能那些女演员争奇斗艳啊!要不要给小子夜戴一些首饰啊,师父,你看呢?”   “你懂什么。”范师傅点破,“越是争奇斗艳的场合,越要求新、求变。”   “管用么……”   范师傅推陈子夜上车,嫌弃地看了沈时亦一眼,“你能有我懂男人?”   没等听他们说完,陈子夜已经上了车。   其实不用范师傅叮嘱,以她的性格,进入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原本也不会多说话。她被安排在主桌,挨着陈惊蛰坐,但她一晚上忙前忙后碰杯交谈,无暇顾及其他。   宴席按既定的仪式流程在走,有主创上台合影环节,也有投资和制片方代表发言。   大多是常规流程,等开席后反而灯光昏暗了下来,也是等现场媒体都到外厅落座就餐后,梁季禾才来,他见到陈子夜时,倒不惊讶,早在来之前就看过主桌的宾客名单。   但陈子夜抬眼看到他时,微怔了几秒,才动了下嘴角,他却没有什么反应。   哪怕隔着一张整桌子,想打招呼也是能打上招呼的,但很快见梁季禾身边又有人落座。   是一位穿着缎面墨绿色吊带长裙的女人,她看起来很高挑,眼里好像根本看不见其他人,随性往椅背上一靠,低头看着手机,却拿手背随意拍了拍梁季禾的肩膀。   陈子夜听不见他们具体在说什么。   但见梁季禾皱着眉凑过去听,她也跟着拧起眉心,不知不觉夹了一块酸萝卜放进嘴里。   “你来干什么。”   梁韵懒得抬眼看他,“我来看看你们多有出息啊。”她用余光扫了一眼全桌,看不见陈池羽的身影,只看得见梁季禾的目光所在。她不耐烦地问,“陈池羽还带着我女儿住你们家?”   梁季禾纠正她,“是赖在我家。”   “那你赶他走啊,让他去睡大街。”梁韵哦了一声,空抬了下手,“哦,他可以去睡小网红。”   梁季禾懒得理她,准备坐回去却被她一把拉住领带,凑过去一脸不爽地问,“你跟陈池羽可真有出息,他喜欢捧十八线网红,你呢,是想捧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子。”   梁季禾冷笑一声,用力推开她的手,“管好你自己。”   “我是你姐!问都不能问了。”梁韵盯上陈子夜,她太明显了,除了明晃晃的漂亮,更是她低着头不经意连吃几个装点配菜的样子,很容易被她一眼看穿。   梁韵拿眼神问梁季禾,见他没反应,拿话揶揄,“怎么?现在VC和PE的风向改了?什么时候资金流向传统文化项目了,投资回报比你算得清楚么……你好像是忘了老师教的了,投资是擂台比武,生死局,输赢总有一个定论,你有病啊,跟钱过不去。”   梁季禾转过头,笑着回呛:“那我再教你一个——压倒性的胜利、用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是一流律师的定义,想有随时有,但是万贯家财,难买我乐意。”   梁韵干笑两声,眼神落到陈子夜身上,“拉倒吧,我看是,万贯家财,博人一笑。”   梁季禾不说话了,拿眼神警告她,别把主意打到陈子夜身上。   梁韵才没空管她这个不用人操心的弟弟,开开玩笑想损他几句而已,“可不是我要打她的主意,你看看,整场多少眼光在打量她,善意的吧,想挖你员工,猥琐的吧,想撬你墙角。”   “……”   梁季禾早就看到了。   从他坐下这十几分钟里面,不断有人来找陈子夜搭话。   敬酒她统统不喝,只是拿装满橙汁的玻璃杯碰一下,但还是傻乎乎地喝上一大口。问她要微信,她明显面色上为难,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把二维码点了出来。   这会儿又来一个。   冲着陈子夜痴笑不说,还一直举着个手机要跟他合影。   手已经抬起来好几次,想借机搭在她肩上,都被陈子夜躲过去。见她不配合,又指了指陈子夜的手机,让她来拍,说女明星最怕的就是不修图直发,连说几次理解、理解。   梁季禾忍不住站起来,却被梁韵挽住胳膊,“干什么?想上热搜是不是?”   “……”   “公共场合她又吃不了什么亏,等结束了,我帮你敲打一下这些人。”梁韵这倒是真在替梁季禾考虑,现场媒体众多,唯恐拍不到好素材,他嫌少露面,不适合上前。   梁韵见他脸色更沉,又劝一句,“反正你最擅长投资并购,真不乐意把他们买了就是,跟他们撕扯,也是降了你的身份,没必要啊,有点出息。”   梁季禾挑眉睨她一眼,“我不买垃圾。”   但见那个男人伸手又往陈子夜肩上揽时,梁季禾还是站起来。   他径直走了过去,一把将陈子夜拉到自己身后,反手将那人推开。   陈子夜看不清身后来人,勉强站稳,手机相机也倒计时正好结束,咔嚓一声拍下他们二人。   她还没回过神,惊慌的看向他,心里因为突然的离心力而悸动。   “梁先生……”   梁季禾把她护在身后,陈子夜抬头只能看见他宽厚的肩膀,安全感倾面而来。   陈子夜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正停在照片上。   照片中的陈子夜眼神无辜明亮,几根松乱的发丝顺着眼角而下贴在脸颊,齐肩短发有一侧捋到了耳后,手撑在座椅上,身体前倾,错位的光影让她像靠在梁季禾肩上。   她像一只被抱在怀中的毛绒兔子。   心动之处。   一朵芍药马不停蹄变成云,变成海,她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梁季禾的衣袖。   !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周四了!工作太忙了,尽力赶XD 第23章、告白   那人吃痛地踉跄几步, 抬眼看清来人。   他正欲开口泄愤时,见梁韵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冲他投来一个杀意落、凉意起的眼神。   求生欲一瞬间被激起, 脸上的表情收放自如,他立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忙说不好意思, 喝多了,认错了人, 偷偷观察他人反应时,还不忘趁机套几句话, “不知道这位小姐是梁小姐的……”   梁韵笑与不笑,有着亮烈的反差。   这跟梁季禾一样,是他们这类明艳长相的特权,含笑冷目,更让人忌惮三分。   梁季禾说得自然:“她是我梁氏的人。”   考虑陈池羽带着自己女儿赖在梁季禾家里多时,梁韵现场卖了个面子给他,锋利的眼神扫到那人脸上, 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什么时候我梁氏的家事要给你解释了?”   “哎!不敢, 不敢,我这个人喝多了就话多,该罚该罚……”   ……   梁季禾没有要继续搭理他们的意思, 回头无声地看了陈子夜一眼。   在带她离开这里之前, 停下脚步,继而转向那人。   面上带一贯客气的微笑, 眼底却不掩厌恶, 咬字既狠又重, “该罚该罚。”   —   宴会地点选在月明山下的月河小筑,地方不大,临河靠山。回字形结构的四层楼,一层为宴客厅,二层是包厢,有玻璃移门隔开,三层提供少量茶点和素食,四层平台供举办小型婚礼或者音乐会。   陈子夜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打量他的背影,却一直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   自那日在酒店闹了一通矛盾后,她就再也没跟梁季禾说过话,再见又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场合。   到等电梯时,她才发现他没有按往负一层停车场去的按键。   陈子夜想问去哪里,但是最终无声地张了张口。   像是笃信有时候无法猜测走向,反而是一件好事。   电梯停在四楼。   平台上扎着四五个帐篷,挂满了葱黄色的小灯泡,连成串,偶尔有几个接触不良,频闪不同。下午刚举办过一场婚礼,仪式感独有的散落花瓣和彩色纸片,还零零散散飘在地上。   梁季禾沿着栏杆站立,向远处看,深深吸着空气里还残余的淡淡水花香。   两个人都像是在等待对方先开口,不约而同看向远山,又默契地转过眼看身边人。   到底是小姑娘容易沉不住气,陈子夜先开口。   从看似不重要但又很在意的细节切入,“……就这么走了,您的女伴没关系吗?”   “没关系。”梁季禾肯定说,盯着她紧蹙的眉心,突然笑了一下,“她也不是我的女伴。”   陈子夜抬眼,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答案,“哦……”   “她是我堂姐。”   “那她就是陈老师的……”陈子夜没继续说。   被梁季禾好笑地捡起话头,嘲讽语气说,“陈老师?现在什么人都当老师了。”   “……是我自己习惯这么喊的。”   梁季禾语气有点玩味,“那怎么没见你喊我一声梁老师?”   陈子夜望向他,眼神有一些复杂,难掩语气里的委屈,“……您才不是老师,您都没有跟我道歉。”   梁季禾顿了顿,柔声说:“其实我道了……”   “……您没有。”陈子夜执拗地转过身,扶着栏杆,继续向前看。   如果非得当面说出口的话,那他吩咐陈池羽去送的白蜡梅和大黄狗确实不算。   大概是又同时想到那晚酒店发生的事情。   梁季禾的神色之中也闪过一些不言而喻的慎重,这些天他连轴工作,十几个小时沉浸在漫无头绪的招股书里,闲了也是翻更难看懂的东西,烦躁的时候看什么都像乱码。   知道她意有所指,梁季禾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红丝绒方盒。   ……好像是首饰。   她已经收过他送的梅妃珠钗了,这次就算是以恭贺她进终面,她也不能再收了。   见陈子夜一脸坚决,梁季禾直接打开,一朵金色的玫瑰躺在里面,“这是我父亲教我做的书签。”   父亲曾告诉他,黄玫瑰的花语是道歉,对恋人道歉,用不开口的方式。   陈子夜认真拒绝:“太贵重了,那我更不能收了。”   梁季禾一字一顿认真跟她解释,“这是黄玫瑰,我的道歉。我小时候闯祸惹家里人生气,会送这个。”   “……嗯。”陈子夜不明所以的点点头,注意力一偏,小声嘀咕,“……您还会闯祸。”   梁季禾理解似的笑了下,“我也是个正常人,爱而不得会嫉妒,求而不得会失望。”他没有要给自己开脱的意味,其实由始至终他都敞亮接受自己的情不自禁,不抗拒心动的索引,“对不起,我想我应该直接说。”   “我从来没有任何轻贱你的意思,更不要说把你当宠物看。”   从小发生任何事情,情面上过得去的,就没有人在意她心里的坎儿。   突然被他这么一道歉,陈子夜顿感委屈,“我知道的……”   除了那晚醉酒失去理智之举,其实从头至尾她也挑不出梁季禾的不好与不恰。   话已至此,有些事情就像是磁铁,排斥的另一极,一定是在吸引,她如实倾诉所想,“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您的阴晴不定是不是跟我有关,可是您明明看起来极度理性……”   别说陈子夜困惑,他这段时间也不好过。   梁季禾听完苦笑着扯了下嘴角,“我确实不是个情绪不定的人。”   相反,梁季禾这个人,情绪极其稳定,看不出波澜的只是他的用意。   陈池羽与他相交最久,再了解他的为人,也猜不透他对人性的敏锐和掌控,他在生意场上并非是冰与火冲撞的行事风格,与他父亲有着天壤之别,他崇尚将水归入海,将暗涌消失于风浪。   “但是也许不得不承认,普通人总有一些缺口,一些理性管不到的地方。”   梁季禾有点恍然,他自幼接触的女性除了他母亲,就是梁韵,性格迥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是慧极必伤,从不将感情当回事。学校、职场上所接触的女人,性格和需求的可概括性更高。   不藏欲望,揣测是常态,不清晰、不作为、不界定是一种全身而退的余地。   但陈子夜不是,她完全不是。   她像是从森林里偷跑出来误入市集的小兔子,她不会拿乔,不会谈判,心思和情绪都写在脸上,梁季禾看向她,突然释然地笑了下,“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讲得清楚。”   像是一种决定,言语间郑重的意味,让陈子夜怔了一下,“……嗯?”   “迄今为止,只有一件事,我的理性无法约束自己,虽然失控的感觉并不太好,应该说是,一塌糊涂,但是见到你……”梁季禾靠近一步,把那朵黄玫瑰放在她手心里,认命似的告白,“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   “……”   陈子夜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她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像是池里的荷花都变成了莲蓬,漫天的大雨只是连接天地的阶梯,通往春天,开往海边,她觉得这一刻出现的有点不真实。   “您说……您有点喜欢我……”陈子夜像在对自己说。   却被梁季禾笑着纠正,“我没说。”   陈子夜神情僵住,一秒钟沉下来,“哦……”   “我没说我有点喜欢你,你不要擅自做减法。”   “可是……可是您这样的人,感觉应该有很多人喜欢……怎么会……”怎么会喜欢我。陈子夜倒不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但是就跟做梦想中个彩票是一回事,有些人高喊中个几亿最好。   但是陈子夜这种性格的人就会觉得……能中奖就很不错了!   十块钱都是超级幸运呢。   梁季禾担心她又听不明白,或者不敢听明白,靠近一步,额头都快贴上她的,郑重明确地说,“被多少人喜欢,如何心猿意马,左拥右抱。在我这里,这些都不是谈资,是得对自己的人生多没开掘欲,才会把这种事挂在嘴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转念一问:“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吧?”   听陈池羽提过,陈子夜不确认地回答:“法律吗……”   “和物理。”   “哦……”   “所以我喜欢让人和事都变得谨慎和明确。”   陈子夜点点头,“我能感觉到……”   “我最喜欢的物理学家叫普朗克,他创造了普朗克黑体辐射定律,人们探讨物体辐射能量和温度之间的关系,不同的科学家给出了两个公式,来形容描绘这种关系。”   开始听不懂了……   但陈子夜很感兴趣,她没怎么上过物理课,范师傅虽然会请老师来戏院给大家补习,但大多只是完成应试教育,所有人都选的是文科,也都顺利通过了慕城的会考。   “但是普朗克统一了这两个公式,因为不满足于用两个公式,来解释同一种现象。”梁季禾伸手拨开她眼前被风吹乱的碎发,也解开她的迷茫,“我学法学,是为了不让我父亲的心血被人糟蹋,我学物理,是因为我崇尚这样的浪漫,我喜欢唯一解,人只有一颗心,给了谁就是谁的了。”   连同忠诚和生命。   陈子夜抿着唇,皱起眉心,像是个认真在补课的学生,“我也觉得人只够爱一个人……”   “爱情,只能是两个人的事情。”   这是梁季禾的底线。   他不再继续说,点到为止,爱意无处可藏,敞亮大声,可以裹挟世俗的一切阻碍,却不能牵扯任何的第三个人,既是他对爱情虔诚的严格定义,也是骄傲不沾尘的尊严。   梁季禾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使她回神,“所以……决定权交给你。”   连声音也变得像桂花糖,诱惑着玻璃窗外走过的少女心。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XD来自小沈的物理表白。 第24章、暧昧   宴席结束回到戏院时, 观妙已经收拾好行李,所有人准备送行。   沈时亦算是知情人,送她出门时小声说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戏院其他师姐妹无暇细想她这句,只念着观妙反正还留在慕城,只是隔得远了, 又是入职梁氏这样体面的出路,纷纷送礼道别, 让她先去探探路。   陈子夜站在最外侧,手上还帮忙提着两个礼品袋, 一左一右抬了下,“这是我们和师父送给你的,一袋是调理身体的药材和保健品,一袋是我们几个凑钱给你买的包,应该适合你上班用。”   观妙伸手去接,眼里闪过一些水光,“谢谢你们……”   陈子夜对她的感情有一些复杂, 她其实可以谅解观妙所做的一切,尽管这些超过了她可以承受和理解的范畴, 九州一色,可能早已经不是垂髫少女同床窗前的月霜。   “都过去了,好好照顾自己。”陈子夜说。   观妙重重地点了下头, 叮嘱陈子夜, “你也是,夜夜,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 没能给你做个好榜样,以后凡事都要多留心,拿不准的多问问师父,多听其他师姐的话……”   “哎呀!你又不是不回来了,想我们了就约我们逛街吃饭呗,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沈时亦从一旁挤过来,唯恐观妙情之所至说些扫兴的话,把她们俩都往外推了一把,让她们有话留着微信再聊,“走吧,快走吧,司机师傅这都等多久了……”   观妙的眼泪硬生生被她憋了回去,走出去几步。   还是忍不住在上车之前,又握住陈子夜的手,千言万语只拧成一句,“听师父话,好好照顾自己。”   “嗯……”陈子夜也哽咽了一下,“求仁得仁,一切都过去了。”   就像暴雪来临前的夜空,泛着不属于隆冬的清透,像一场大病初愈。   观妙无声地点点头,“嗯。”   陈子夜和沈时亦并肩而立,看着出租车渐行渐远,观妙坐在车里不忍心回头。   陈子夜口袋里的手机一震,是观妙发来的信息。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这是她们第一次登台唱《牡丹亭》的选段,观妙唱这句,陈子夜还有半句“风不定,人无常”。   一场“旧梦新颜”还没结束,她们却已经道别。所有人的不舍和告别,此刻都藏在眼底。   陈子夜鼻子一酸,险些落泪,被沈时亦用力揽住肩膀。   沈时亦安慰说:“每一次道别都是成长,我们要笑,要替观妙高兴,也要替还在一起的我们高兴。”   “……是。”   晚云收,夜风起,一巷子枯萎飘摇的白色绒絮,像提前落下春天的芦花。   —   当晚,宿舍就只剩陈子夜一个人。   梅汀和沈时亦放心不下,抱着被子,拉上杏如,四个人挤到一起。   天南海北,落日乱蝉,几个女孩子离愁别绪涌到一起,像初次进入戏院那晚一样,彼此谈天。   她们睡不着。   陈子夜也彻底失眠,但她明明觉得身体非常疲劳。   她没有刻意去想观妙,也没有梁季禾等待的答案,心情又甜又酸,她面朝天花板持续这样平躺着,月光之下皆是聊不完的旧梦,梅汀说,你们可别不信,我这个人真的对爱情没什么欲望,只想越来越红。   杏如笑话她说:“那你应该去选女团,没有黑料,实力又强,特别适合当优质偶像。”   “才不是,我来学戏曲是因为家里人喜欢,我从小就爱听,没有别的什么。”梅汀如此说。   也确实多年来就是这样做的。   论为人,挑不出半点浮而不实的毛病,论水平,十年如一日地唱杜丽娘已经是最好的佐证。   她私下里声音偏甜偏细,“你们别笑话我啊,我想好好努力,拿梅花奖,还想上春晚,让我爷爷奶奶看见!给我爸爸妈妈争口气!他们可爱在朋友圈发我演出照片了……”   杏如羡慕地说:“真好……难怪你家里人经常来看望你,我学这个,单纯是我妈怕我没书读。”   沈时亦来学戏曲的理由更简单。   她是范师傅的远房亲戚,她母亲从小就听人说艺术生考试能加分,原本只打算让她混个特长生,后来经历了中考才发现学业和训练无法兼顾,靠唱戏剧上大学的可能性更高,也就随了沈时亦的心愿,让她留在了戏院,“我没想过这些,我觉得学什么都一样,日子都一样难过。”   梅汀说:“那也是,生活我们管不了,自己的心情总还是能决定的。”   沈时亦接着说:“可不是,有些人一出生就站在金字塔顶尖,要什么有什么,普通人怎么比。”   聊到这里,声音传入陈子夜耳中已经变成了白噪音。   她迷迷糊糊地说:“是哦……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普通人怎么比。”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心情像是青林点白云,只有风林声,却没有痕迹,自顾自地暗暗说,“也不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好。”   沈时亦不明所以地问:“普通人好在哪里?好在被迫任劳任怨么……”   “……是的吧。”陈子夜声音缓慢,半梦半醒,“他博学多才是优点,我乐观上进也是优点啊,虽然……我真的看不懂那些物理啊、法律啊,但是我看过很多戏剧,也翻过很多历史典籍……我、我还可以学啊……”   “什么物理?她在说什么呀?”梅汀小声问。   沈时亦以为她在说余樵,拉过被子,捂住嘴,小声跟梅汀说,“她在说门卫室那个余樵呢……”   杏如也凑过去,哦了一声,按捺不住声音里的欣喜,“原来是他呀!他长得好好看的!”   梅汀笑话她说:“你可是有男朋友的人,小心我告诉他。”   杏如面上一热,“哎呀,你别怪我嘛!漂亮女孩子都是颜控,我就看看,我男朋友也可帅了……长得好看,又内敛,有才华!”   “是哦……长得好看,又内敛,有才华。”陈子夜跟着重复,越说越没自信,“还温柔,又有见解,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啊,这不怪你,没有人会不喜欢他的……”   杏如从被窝里挪了个位置,挤到陈子夜身边,抱住她的胳膊撒娇似的说,“是吧,是吧!”   终于有点了点困意,陈子夜已经听不进声音,隔了好半天才闷闷应了一声,“嗯……”   —   隔日,所有人训练完站成以往固定的行列位置,等待着范师傅做训练总结。   他却一反常态,没针对具体动作、唱段进行点评和指导,只是告诉所有人,还有两周就要过新年了,该领的活儿各自领一领,能自己动手做好的就如同往年一样,别以为有了梁先生撑腰,钱就可以乱花。   “听见了没有。”   所有人齐齐说听见了,范师傅便拿了几张打印纸过来。   他自己反复核对了一下,把任务布置下去:“材料单我发到微信群里了,你们都仔细看看,之前戏台上要用的东西,都采购的差不多了,这回咱们就抓点紧,跟往年一样,买一些年货和礼品,其次是新年后我们就要搬到新住址,你们也看看家居用品,该添置的就先预定上。”   陈子夜这才想起来,梁氏年会那晚,陈池羽确实宣布过搬新址的消息。   想到这,难免想起那晚的ten seconds zipper,陈子夜莫名抬手摸了下脖子,有一些训练结束后的热意,正好撞上范师傅从她眼前经过,她惊慌地突然低下眼眸。   范师傅瞪她一眼,“干什么?看到鬼啦?”   “……没、没啊。”   “那一定是你偷懒了,不然你怎么看都不敢看我?!”   陈子夜莫名挨了顿批评,有点委屈地扁扁嘴,“……师父,我没偷懒。”就是想到一些事情。”   “你最好是没偷懒!别以为有了靠山就能在这里混日子……”范师傅没跟她多说,拍了拍自己的长袖,“我赶着去跟梁先生商讨迁居仪式的安排,可没空管你,该吃饭吃饭,该忙就忙去!”   听到梁季禾的名字,陈子夜没有觉察地眼底含笑,默默说好。   等他走了以后,陈子夜打开微信点开师父说的采购清单。   ……果然。   跑腿的活儿还是全交给了她和沈时亦,沈时亦是因为考了驾照会开车。   她……纯属手脚勤快好使唤。   “小子夜,我晚上有约会,年货那些你帮我一起买了啊。”沈时亦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以后,一把推开换衣室的门,吓得陈子夜套在头上的练功服又给她迅速扯下来,“不好意思!我太着急了!”   “没关系……”陈子夜慢慢说,“你有约会啊。”   “是啊,我得去市里一趟,你要是今天不去买就明天等我一起。”沈时亦笑容狡黠,“帮我保密!”   “……嗯,我不会乱说的。”   “我知道!你嘴巴最严了!”沈时亦难掩兴奋,不忘看了下窗外,提醒说,“这两天有暴雪,你出门记得带伞啊。”她扬了扬手里的衣服,连练功服都没时间换下,就赶着回宿舍换衣服和化妆。   陈子夜也习惯了,她换好衣服,跟杏如在食堂吃了个晚饭。   走到收发室门口分道扬镳,杏如约了一家不错的理发店,每逢新年总想换个发型。   陈子夜把手机横过来,又仔细扫了眼师父给的清单,决定晚上还是先就近买些瓜子杏仁之类的年货。经过收发室前,杨叔正在刷抖音,时不时抬头往铁饭盒里挖几口米饭。   “杨叔好。”   杨叔抬头,笑着跟她问好,“小子夜好啊,晚上出去逛逛啊?”   “对,我就在附近逛逛,买一些年货。”   “哦——行!是要过年了!春联什么的到时候我也得提前给戏院贴上,等余樵回来,我喊他先去贴,年轻人嘛,个子高。”杨叔主动提到余樵,说完自己都疑惑起来,“不过他最近……都挺晚回来的。”   陈子夜想了想,“可能是高三,晚自习延迟了。”   “可能是吧,不要紧,余樵这么乖,这么孝顺,他不会出去瞎晃悠的。”杨叔放心地说。   “嗯……”   陈子夜笑着挥了下手,没继续说。   她先去了一趟超市,碰上不少买年货的人,都挤在散装的瓜子蔬果前,像是除夕降临,此刻都不要钱。等她都买好时,手推车已经被人挤到一边,她礼貌地拿开几个包装袋看了看,才确认是自己的。   大包小包提在手上,不过二十分钟的脚程,却越拿越累。   走到半路,暴雨先至,梅子熟透一般的天色,引来不辨夜白的一丛丛浓云。   陈子夜没有空余的手可以遮挡头顶,冒着小雨跑进没什么人的音像店,这是一家保留了老城区传统的店铺——不是贴着旺铺出租的标语,就是十年如一日地贴满大甩卖。   音像店老板正埋头苦读她看不懂的日语漫画书,跟她记忆里的形象一样,明明是平头,却留了一根细长的胎毛辫,陈子夜进门时,轻拍自己羽绒服上的水,被他直接喊进去:“别讲究,都一样。”   陈子夜勉强地笑了一下,把东西放在不碍事的地方。   她最近都没来进来过,这些磁带和光盘还是怀旧款居多,新添的极少。她轻轻伸出手指,一点一点从那些承载着勇气和晴天回忆的光盘上划过,随意停在一张,像是跟随命运得到属于此刻的签文。   “这张专辑的主打歌不错。”老板突然开口,眼神还停留在他的漫画书上,“你放吧,正好换歌。”   陈子夜无声地点了下头,找了半天才发现音像外放设备随意放在一堆代售的教辅资料上,手指冻僵了,她小心地呵了口热气,才小心地将光盘取出,放入槽内。   重新开始四处看看时,新换的歌曲《红绿灯》响起——   明明绿灯转眼变成红灯,假使相当勇敢怎可挽回自身。   若要冲损伤怎可以不留痕,来又去要找的际遇未接近。   郑融的嗓音慵懒缠绵,唱尽了女孩子站在四岔路口的迷茫和委屈,勇气好像会给人开阔。   玻璃门外,雨幕绣卷帘,一辆从戏院巷子口开出来的汽车,停在红绿灯前,车内气氛紧张,梁氏姐弟坐在后排,陈池羽坐在副驾驶。他只是跟随梁季禾来参与戏院迁居仪式的讨论,没想到会撞上梁韵。   梁韵主动说,没拿正眼看他,“我去梁季禾家接女儿,顺路一起来看看。”   “看我?”陈池羽不怕死地问。   梁韵没好气地笑了一下,“当然是来看看你们俩有多出息……好大一座黄金屋啊。”   “你少指桑骂槐。”梁季禾冷着眼,目光已经飘到雨中的音像店。   正欲下车,还不忘回头给了梁韵一个警告的眼神,“不分青红皂白给人先安个罪名的习惯,别用在我身上,我可不会惯着你。”   陈池羽偷偷抬了下肩膀,贱兮兮地回头对梁韵说,“这你得听听!人家挣得多,得听啊!”   梁韵靠近他一步,语气不善,却能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你给我滚一边去——”   梁韵没机会再跟梁季禾辩驳,她还没找到话语时,梁季禾已经先下了车。虽说没几步路,但还是林了一身雨,站在门外,模糊的玻璃之中,陈子夜的缓慢移动的身影,像是雨雾里漂浮的绵云。   世界没动,是云动,也是心动。   “……今天不用训练?”   梁季禾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陈子夜一回身正好夹在他和音像架之间,眼神有些惺忪,“嗯。”   梁季禾笑了一下。   陈子夜立刻回神解释,“不是,不是,训练了,训练完了。”不敢与他对视,想起昨晚的告白,耳朵发热,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年货,“我出来买年货,要过年了……”   “又是你一个人。”梁季禾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又是你跑腿……”   陈子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是我……不过没关系,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梁季禾动了动唇,本想说有你这种员工,老板不愁安枕无忧。但一想,他们之间又何止是一句“员工”能说得清楚的,不愿意说出这样浅显的定义,转而随口问:“挑到什么了吗?”   “没……等雨停,我随便看看的。”   老板无意偷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脚架在一堆教辅资料上,漫不经心地说:“难得一场雨困住两个人,今天二月七号,好日子啊,就当我生日,你们买磁带打五折,买教辅资料打七折。”   什么叫就当你生日……   陈子夜轻轻笑了下,倏地发现今天是二月七号,那昨天不就是……梁季禾的生日。   她记得他的锁屏密码。   她也记得梁季禾说过,他不怎么过生日,在心里默默思索了一下,贵重的生日礼物他一定从小到大收过不少,而且自己也送不了什么珍稀的东西。想到这,陈子夜还是走到一边,想挑选一张唱片送给他。   音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无价的吧。陈子夜这样想。   “这个……”陈子夜拿在手上,用了捏紧,唱片背面朝上,她在犹豫要不要说生日快乐。   梁季禾嗯了一声,问她,“送我的?”   “嗯……”   梁季禾从她手里接过。   她还没松手,用稍快的语速一口气说完,“……生日快乐,虽然有点晚了。”   梁季禾怔了一下,继而勾笑,“不晚。”   他翻过来看,不是正在播放的歌曲,而是能万籁生山、随时搅乱他呼吸的《暧昧》。   “你怎么那么会,都是谁教你的……”就这么会拿捏人心。   梁季禾盯着她的眼睛,扬了扬手里的唱片,低头跟她说,“谢谢。”   陈子夜显然没多想,只是单纯喜欢粤语歌,最喜欢王菲的《暗涌》,其次是《暧昧》,等她一看清这两个字的时候,才意识到他说的那句“你怎么那么会”是什么意思。   她慌张又窘迫,连忙摇头,“就是……正好挑中……我真没故意要送你这个……”   梁季禾笑着逗她,“我就当你是故意的了。”   陈子夜面上发热,不想跟他继续讨论了,走在前面去付账,嘴里不停念叨着,雨应该快停了吧。   梁季禾在她身后轻声笑。   等雨停,二十多分钟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戏院走,梁季禾替她拿着大包小包的年货,陈子夜替他拿好那张唱片,人影在月光下跳动,他们互相都没说话。   梁季禾也没催促昨晚的回答。   还没走到戏院门前,已经看到警车上的提示灯闪烁着红蓝色的紧急光。   所有人堵在门边,范师傅焦躁得走来走去,杨叔一脸无助地拉着警察的胳膊。   只有余樵面无表情地跟着警察,上了车。   作者有话说:   梁韵:两个没出息的东西。梁韵让我很想写个婚后文,开了个新坑,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先收藏! 第25章、做吧   余樵刚一只脚踏上车, 胳膊就被杨叔猛力扯住,他踉跄两步撞到杨叔肩上。   杨叔满脸不可置信,央求着警察, “警察同志,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余樵他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他不可能去做那些违法的事情,他都已经保送了!全省就那么几个名额, 他都考上了!”   “您是他的监护人吗?”站在车门边的警察耐心劝说,“您先松手, 有什么事我们也得把人带回警局再说,现在情况还没有定论,涉及到多位未成年人和其他违禁品,我们也不便在这里多说。”   杨叔越听心里越没底,靠警察嘴里的这几个词拼凑了个歪七扭八的概要,语气更加着急,转向余樵, 冲他动手,“你到底干什么了?!是不是认识了什么社会上的坏朋友啊!”   被警察眼疾手快拦下, 拉扯了一步,巴掌打歪了刚好从余樵的侧脸划过。   手指无意戳到他的眼睛,眼底现场红了一道血丝, 余樵吃痛地闭上了双眼。   他倔强又冷静地回了句, “没有。”   “什么没有?!警察都找上门了,你是不是缺钱啊?你缺钱要跟我说啊!”杨叔此刻慌乱无章, 急得身上发抖, 又想动手, “你这让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啊!高三就剩这么几个月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啊……”   范师傅见状,最怕巷子口出现警察,唯恐连累戏院口碑,赶忙上前阻止杨叔,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杨你别瞎动手!让余樵先跟警察去,有什么事我们积极配合就是!”   “就是,余樵肯定没事的,一定是误会了!”人群里有人冒声。   梅汀也站过去,躲在范师傅身后,小声帮腔,“余樵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他是个好孩子……”   “行了,走吧,就别在我们面前教训孩子了,年轻人难免受不了金钱的诱惑。”警察敲了敲车门,手搭在车上,等人进去的姿势,把所有人的讨论声截断,“散了吧,余樵有什么情况警方自然会按合理流程通知你们。”   越走越近,陈子夜已经听了个大概。   警察隐约透露这桩事跟钱有关,陈子夜恍惚间联想起这段时间总是晚归的余樵,她没有了想法,也没有情绪,像是整个人在水中沉溺,有知觉的只有突然一滴冰凉的雨落在眉心。   “这个给您!”   陈子夜目光还投在警车上,没有来得及转过身,直接将手上的唱片递到梁季禾的面前,他双手都提着年货,根本无暇去接,甚至没有等到他张口回应,陈子夜已经在他眼前冲了出去。   只几秒,唱片落地,溅起青石板上的低洼水花。   她慌乱的步伐也落在一角,透明塑料瞬间裂开,踩碎了暧昧。   手指攥紧塑料袋,拧在一起的劣质手感和由心抵达至手指的僵冷,让梁季禾此刻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他甚至不用细数,也能看清她奔赴另一个人时,用了多少步。   就像人失望的时候,世界约好一起沉默。   刚好,巷子口的红绿灯,转红。   —   警车上,没有人说话,只有见惯了这种场面的警察依然谈笑风生,他问余樵是不是高三,劝他把心思都放在学业上,等上了大学就解放了,别小看这几个月,千里之堤,往往就崩溃在最后一刻。   “你呢?都是高三?”警察见两个孩子低着头一脸沉重,主动聊几句。   陈子夜抬头才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话,摇摇头说,“我不是。”   “哦……”警察想起她刚刚仓惶跑过来的情形,说这件事因自己而起,坚定地请求带她一起去警局,顺着问她,“所以他赚钱主要是为了给你?”   “嗯……”应该是。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撒谎没有意义,原本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他也不是没有预想过今天的情况,余樵轻轻动唇,眼睛还停在车玻璃上,相比陈子夜,他的神情冷静的多,“跟她没有关系。”   警察一脸了然的样子,笑着吓唬他们:“你们才多大啊,法网可容不下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陈子夜笑不出来,少有这样辩驳的勇气,不愿意再给余樵带来任何负面的说法,“不是的,余樵是个好学生,他有理想,有前途,我们不是恋人关系,也从没有做过任何不合礼节的事情,他是为了帮我。”   被她这个文绉绉的说法逗笑,开车的警察笑着往车后镜里看了一眼,被女孩子正经郑重的表情说服,跟旁边的同事开玩笑说,“私自倒卖散烟在老城区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你少吓唬他们了。”   “那不一样!他一个高三学生跑去KTV高价倒卖散烟,这要是我儿子,我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说完还不忘瞟了陈子夜一眼,“再怎么血气方刚,高三就这么几个月都熬不过去了?”   “说这些干什么,这么爱说教,以后给你调去公共关系科,有你说的。”   “李警官,你拿我说笑呢,要让我调解,就我这个碎嘴子,我能说一宿。”   李警官客气地笑了笑,结束了车上的对话。   陈子夜听得云里雾里,拿眼神问余樵,满是担心,他只是望向她,用口型安慰她说没关系。   一路沉默着快速开到了派出所。   原先说分开做笔录,但碰到李警官倒了杯水回来,吩咐女民警说,“这个小姑娘就不用记录了,她跟KTV这次扫荡行动没什么关联,是跟着余樵来的,你做笔录的时候重点问清楚余樵前后情况。”   “好的,李警官。”   陈子夜刚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又在原处坐下,冲李警官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李警官接受后冲她点点头,端来一杯热水,先问余樵去KTV倒卖散烟的事情,她是否知情。   陈子夜摇摇头。   李警官便不继续深问了,只说他们已经盯住某片区娱乐活动场所很久了,主要是查究违禁品,其他违规违法交易如果撞上了也会一并处理,尤其是碰到未成年人参与其中,更需要严厉打击。   李警官问她,是余樵缺钱,还是她缺钱,怎么会想到这样的挣钱法子。   刚成年的两个孩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陈子夜神情失望,手指握紧一次性塑料纸杯,低着头看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去的眼睫毛,在水面飘飘荡荡,“是我需要钱,我爸爸在老家跟人做生意,失败了,欠了同乡其他人很多钱。”   她胡乱地摇了下头,想在脑海中摈弃这件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一直在戏院待着。”   “嗯,你先坐在这里等一下吧,《烟草专卖许可证管理办法》对这类行为都是有明确界定的,除了依法获批生产和批发烟草许可证的企业外,任何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都不能通过线下、线下的信息网络形式进行兜售。不过念在余樵是初次犯错,又有校方求情担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责任。”   李警官告诫说,“不过也还是要高度重视!学生就去做学生该做的事情!”   “知道……谢谢您。”陈子夜皱紧眉头,神色丝毫没有减去紧张,小声问,“学校也知道了吗……”   “学校能不知道吗?他们不来,我都不知道原来余樵成绩这么好。”李警官惋惜说,“幸好余樵不打算报军校或者国防生,不然这会儿审核是过不去了!”   陈子夜着急问:“啊……那他会留案底吗?会不会影响他读大学?”   “等着吧,这个我也不好说,不过高考总归是不影响参加的。”李警官说完就回了办公室,让她别乱跑,就坐在这里等人出来,按一般情况,今晚校方是能把人领回去的。   陈子夜道谢,今晚警局有很多人和声音,她分不清谁是谁的家长,哪位是余樵的老师。   她听李警官这么说,心里稍微安心了一些。   等到给余樵做笔录的女警察走出来,陈子夜赶紧迎上去,想问问情况,却被她拿手上的问询板挡开,“不要急着问啊,家属都等一等,有情况我们会通知你们,该领走的办手续领走啊。”   陈子夜不敢阻拦,默默退到一边,轻声说了句好。   往她刚走出来的方向看了看,询问室的门已经又重新关上。   女警察径直回了办公室,着急找李警官商量,把余樵的笔录放到他面前,“这孩子今晚放不出去啊。”   “怎么一回事?”李警官停下鼠标,翻了翻眼前的报告,“这一批孩子不都是高价倒卖散烟?”   “余樵成年了。”   “其他人呢?”   “其他未成年人让监护人办手续先领回家了,成年人分情况还在问询,几个学生里面只有余樵是单独去的,还是一中的保送生呢,学校那边也赶过来了,给他做了不少保证。”   李警官没好气地问:“那不是好事?流程合规就让他也回去反省吧。”   “不能够。”女警察往外探了一眼,“您是老警察了,我不瞒您,不知道是KTV老板得罪了人,还是余樵得罪了谁,这件事公安厅刚打来电话,让我们严办,还让通知校方,说……”   “说什么?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说这个孩子还在慕城大学的保送公示期内,出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有人到教育局举报了,估计要黄。”   李警官面色沉重,问余樵自己怎么说。   女警察拿笔指了指那份笔录,“他那边倒是很坦诚,烟也不是非法途径得到的,是戏院老板平时拿给他叔叔的,都是一些正规赠品,他拿到KTV后门散卖换钱,累计收入不到五千,没有其他利益牵扯,说是自己缺钱。”   李警官叹了口气,“那金额也不少了……”   “可惜了,没想到他成绩这么好,好好的孩子,估计家庭情况也一般,需要挣点钱……”   李警官闭上嘴,不再继续讨论,再惋惜也拧不过这孩子确实犯了错,让女警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等她关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上头是让我们严打这一类行为,不要听风就是雨,正常办就行了。”   女警察理解地点了下头。   关上门出来时,陈子夜还在原地,见没有人像刚刚她出问询室那样拦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   女警察看了她一眼,看出她的无助和担忧,冲她招招手,借一步说话。   陈子夜像是被野火点燃,赶紧凑上去,却只听见女警察对她说,“别等了,回去吧,今晚你是等不到余樵出来了,他得罪了人,这件事不是你一个小女孩能解决的。”   ……   —   陈子夜浑浑噩噩地走出警察局,跟拿着手机进门值班的警察擦身而过。   手机正外放着,声音低沉又急促,像是一种宣告——   中央气象台继续发布寒潮黄色和大风黄色预警信号,受强冷空气影响,我市将出现明显的大风、降温、降雪天气过程,北到东北风,沿海海面最大风力7-8级,阵风9-10级,陆地6-7级,阵风8-9级,预计今晚11时,我市有小雨转中到大雪、局部暴雪的可能,最低气内陆地区气温可降至零下。   “要下暴雪了啊……”陈子夜伸手去接,此刻还只有几滴雨夹雪,落到手上便会融化。   这样却比落雪还冷。   像她心口上开的一刀口子,灌着冷风。   余樵怎么会得罪人,不对,应该是说,余樵能得罪谁。   于公,他只是一个努力上进的学生,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于私,他从不轻贱任何学科,连范师傅随手送他的一本戏文都会认真阅读,做满批注;于情,他恪守本分,除了修水管连戏院内室都没进过一次;于理,他不忍心见小姑娘被原生家庭所缚,想在她奋力爬出黑暗时,拉她一把。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到底是得罪了谁。   无非是因为自己。   这个世界是不是不容许普通人过得好一点?   一股有的放矢的怒火突然烧遍了陈子夜的理智,她拿起电话,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拨通。   沉默了很久的忙音。   她再打,直到他接通,陈子夜从未用过这样不客气地语气对他,“您有空接电话了。”   “……”   “我想见您。”   梁季禾淋了雨,胃隐隐作痛,吃了药头发都没擦就闷睡了一会儿,“没这个必要了。”   梁季禾自认底线已经交付,这是从未有过的谈判,明知这样会让结果变得不确认,也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她。他宁可做个善良的坏人,在成人的世界里斡旋,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爱情蒙尘。   他对感情,有着近乎洁癖的执拗。   “我想见你。”陈子夜更加执拗地重复了一遍,“今晚我一定要见到你。”   梁季禾冷笑了一声,“是什么让你觉得,还能在我这里使性子,是我惯的?”   “是您自己跟十几岁的孩子过不去。”陈子夜咬字很重,“余樵到底碍着您什么事了……”   梁季禾眼里闪过一丝血性,他从床上坐起来,捂住自己的胃,怒火中烧,言语却冷到极致,“说完了吗?”   “嘟嘟嘟——”   梁季禾直接挂了电话,他烦躁地将手机丢到床上,重新躺下去,手背盖在眼睛上。   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听室内有声响,林叔在外敲门,问他是不是醒了,让他把胃药吃了再睡。   梁季禾本想说不吃,但又闷着一口气,打开门,道了谢,他捏紧玻璃杯,看到两粒并排放着的药丸,眉眼之间藏满不乐意,“非得吃两粒么……”   “得按说明书上的吃。”   林叔照顾他近二十年,最知悉他是如何一个人从死到生走一遭的,他父亲命丧监狱,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死于商业战争,梁季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言不发,连吃饭都是他一口一口硬喂进去的。   林叔不懂如何开导,也不知道如何收拾他父亲留下来的残局,只跟他说,“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较劲。”   年幼时的梁季禾比如今的性格冷淡得多,他点点头,看着几夜睡不好的林叔,突然说,“谢谢。”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竟能说出,“我不该跟您较劲,不该跟我自己较劲,我该跟置梁家于死地的人没完。”   林叔想到这,满是心疼,好脾气地哄着他,“吃了药就好了,有什么事别自己都藏心里。”   “嗯……”梁季禾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宽慰林叔,“我知道。”   林叔当然知道他这样的神情是有事,不放心地看他一眼,“嗯,那我先忙去了,您有事再喊我。”   “好。”梁季禾看着他有些清瘦苍老的背影,突然心里不忍,轻声喊住他,“林叔,帮我煮个粥吧。”   林叔欣喜于色,立刻说好,主动说院里的花开得也很好,一点都不像冬天,等他去摘几片放粥里一起煮。梁季禾点点头,关了门,脸色又沉下来,重新拿过被粗暴对待过的手机。   喊陈池羽帮他查一下余樵,戏院收发室那个余樵。   陈池羽接电话时正在梁韵家门口,压根进不去,正准备撒泼打滚,听到梁季禾的需求突然冷静下来,保持敏锐,立刻想拒绝,“我今天没空,我要搞定你姐,她要把我女儿带到国外去。”   “你尽快。”   “你都不关心我的死活吗?!”   “不关心。”   “我不!我反正我没空,我可太了解你了,你这个人吧,心情好的时候,容易把人搞破产,心情差的时候,更容易把人搞破产,我不跟你掰扯,我得准备准备,打算几分钟后一头撞死在你姐家门前!”   “哦。”梁季禾看了下时间,无视他的话,“尽快发我邮箱,这是公事。”   “狗屁公事!不就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姑娘!我要死了你还……”   梁季禾不留情面挂了电话,“不是我的”卡在喉咙里,不愿意提这事情。   —   陈子夜找到陈池羽时,已经盲目瞎找了两个多小时。   她把她能想到的所有地方,甚至是百度上的梁氏集团的办公地址,都打车去了一遍。   尽管路上带着伞,却还是难免打湿了一身,有些地方半干,有些地方还沾着水,尤其是头发,一时半会儿吹不干,还是沈时亦欲言又止,最终告诉她陈池羽有一间酒吧。   放下吹风机,陈子夜立刻打车赶过去。   陈池羽刚被梁韵赶出家门,甚至看见她带着自己女儿,跟别的陌生男人有说有笑吃着饭,也是憋着一肚子火回到了酒吧,听说有人找,猛力把眼前的酒杯一推,“让她去死,别烦我。”   “她说,她叫陈子夜,是范师傅的徒弟。”   “我管她谁徒弟。”陈池羽没喝高,纯粹是心情作祟。   听到陈子夜的名字反应了一下,才叫停waiter,“等一下,你把她带过来。”   陈子夜说明来意,忽然对他道歉,“陈老师,我知道问您要梁先生的私人住址非常不合适,但是我真的有急事需要找他面谈,事关我一位好朋友的安危和前途,我今天必须见到他。”   好朋友……   陈池羽想起梁季禾那通电话,但他没问是不是余樵,只是微微一笑,对她说,不太方便。   陈子夜觉得有求于人必须先坦诚,欲言又止只会带来信任的隔阂,于是陈子夜从头到尾将事情转述了一番,没有做任何添油加醋,说完连她自己都沉默起来。   “你觉得……是梁季禾在刻意为难余樵?”   “不是吗……”陈子夜失望的眼神落下,“余樵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是个很上进的学生。”   “这个我不在意,其实我比较好奇,梁季禾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子夜沉默着,没有回答。   陈池羽笑容减少了一些,举着酒杯看,像在品味,“梁季禾这个人,他想跟一个人动手,是不可能让你猜到是他的,何况,他有一万种方法能让余樵消失,能让你心服口服,要用早就用了,他是个极其聪明,也极其骄傲的人,居高临下的事情他不会做,也不屑做,说到底……你不信任他。”   “我看过他生气的样子……”   “换谁谁不生气啊。”陈池羽实话实说,“有意图接近他的,没意图单纯爱他的,都不要太多,他跟很多人不一样,他父母的感情非常亲密,他知道举案齐眉的婚姻是什么模样,所以他不可能为任何事情将就。”   陈池羽多年来极其热衷梁季禾的八卦,甚至愿意付费打听。   他引导着陈子夜说,“算了,再说破就没意思了,我就问你,是不是特别讨厌这个人!”   陈子夜没有回答,但身体很诚实地摇摇头。   “那你喜欢他吗?”   “……”陈子夜觉得她算是病急乱投医找错人了,从陈池羽这种擅长应付人际关系的人嘴里想套出私人信息,简直比登天还难,她起身想礼貌地先走,被陈池羽又问到心上,“你就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想……”陈子夜如实说,“但是我觉得没有人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也许我是欣赏,不是喜欢。”   “那好办,我教你分辨——”陈池羽把酒杯推到她眼前,“我不是灌你酒啊,你把这个干了。”   “……酒后吐真言没有用。”陈子夜催促说,“我真的有急事想找他,能不能拜托您告诉我一下。”   “你先干了。”   陈子夜沉默了片刻,认定这是交换,她仰头就把一杯烈酒喝完。   “好了吗……”   陈池羽并没有作弄她的意思,他凑过去,保持礼貌地距离,趁她喉咙和心口火烧火燎的时候说,“我教你啊,你要是分不清是不是喜欢他,你就想想,如果是第一次上床,跟他做,是不是就发现还挺愿意的……”   “……”   是这样吗……   几句话像是滚烫的热水,烫到陈子夜的脸上,她居然顺着陈池羽的话在想……   猛然醒过来,她无处咳嗽,拼命咽了几口桌面上的矿泉水。   “我、我走了!您不告诉我就算了……”   陈子夜要走,被陈池羽放肆的笑声打乱,他喊来司机,让他飞速把陈小姐送去梁季禾的家。   —   司机只送她到别墅区外,保安认识陈池羽的车牌,允许车开进去,但司机停在一处收窄的花道前,跟陈子夜说,“陈小姐,梁先生的家就在花道尽头,您得自己走过去,车开不进去。”   “好……”   伞落在陈池羽的酒吧里,她伸手挡在头上,跟司机道谢,顺着小路往前跑,胃里一阵翻涌。   等到门口,她站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和身体状态。   她按响门铃,很快有林叔开门,他先是一怔,很快恢复得体客气地面容,跟陈子夜问好。想着应该是梁季禾邀请来的,不然她也进不来小区,便领着她往里走,在玄关处替她打开新拖鞋。   “谁允许你来的?”   陈子夜正弓着腰换鞋,猛然抬头看人,眼前一花,差点没站稳,伸手趴在他的胳膊上借力,“我自己来的……你别怪林叔,他不知道我是自己来的……”   梁季禾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用力抽了出来。   不用问也知道是陈池羽干的好事。   陈子夜刚刚站稳,被他突然猛力一带,差点整个人撞到他身上,慌乱地说:“对不起……”   “刚刚电话里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我想,应该是我搞错了。”梁季禾转身上楼,她看了林叔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跟上,但是林叔冲她笑了笑,没有阻止,准备继续回厨房清洗刚摘的鲜花。   陈子夜借着酒劲,直接跟着他往上走。   梁季禾回了自己房间,门没关,陈子夜进去时,他已经从洗手间出来,手里多了一条热毛巾,他直接朝她怀里一扔,“擦干净再进我房间。”   “哦……”陈子夜闻言,真的就乖巧地又退了几步,一边擦自己的头发,一边偷偷探了他一眼。   她把沾着水的羽绒服外套也脱了,放在门边。   静默了片刻,才调整呼吸,在门口轻轻说:“我能进来吗……”   梁季禾没有抬头看她,眼神停留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他穿着黑灰色宽松家居服,身前露出没系的两条松紧带,戴正他的金丝眼镜,不用开口,陈子夜也能感知到他此刻的低气压。   “我进来了……”   陈子夜步伐很轻,走过去,手撑在桌边,低着头问他,“您能不能跟我聊一聊?”   从上而下散出来的酒味,浓烈到梁季禾眉心一皱,抬眸说:“你一身酒味。”   “嗯……我喝了一满杯酒,我不知道叫什么。”   梁季禾没心情跟她开玩笑,直接进入正题,“我没有那么多耐性陪你玩猫鼠游戏。”   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靠近一步。   静盯着,与她对视,吸了几丝酒气,“人也见到了,直接说你的来意。”   “我想求您一件事。”   早在她来之前,陈池羽已经给他发了巨长一段微信,直接劝他不用再查余樵的资料了,跟他之前判断一样,并不值得浪费时间,但陈池羽这个人,怎么可能错过作弄梁季禾的机会。   他没添油加醋是不假,但也没替陈子夜澄清她不信任他这件事。   甚至煽风点火问,是不是他动手让余樵在警察局关着出不来,除了他谁敢指挥公安厅啊。   我都这么想,别说人家小姑娘了,你别跟人家动气,毕竟关的可是她的小情郎……   梁季禾轻蔑地看了一眼陈池羽的长篇大论,越是想让他生气,他就偏不,偏要反着来,但听到陈子夜主动开口时,还是理性燃烧,嘲讽似的问出口:“怎么不见你为了好姐妹求我。”   “观妙……是她有错在先。”   而且您也已经给她找到更好的去处了。   但这句她来不及说,梁季禾已经背过身去。   “哦——”他对着楼下院子里反季节开放的芍药看了一眼,“看来你的处事标准,因人而异。”   “不是……”陈子夜很无措,又一次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看来标准没有变不了的,只有值不值得变。”   陈子夜眼神开始有一点渺茫,缓缓开口说:“我听得懂您的意思……您别这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为观妙求情,是因为她有错在先,我想替余樵求您,是因为这件事因我而起。”   “你替余樵求我什么?求我放过他?”梁季禾语气里带着怒意。   细微之处的差别,陈子夜把话说得更明白,“求您帮帮他,我知道这不是您做的。”   “你不知道。”   梁季禾不愿意回头看她,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你那通电话,什么都说明白了。”   那些指责,误解,不信,都包含在内了。   “我……”陈子夜当即摇头,“是我不好……”   梁季禾淡笑,“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只是因为陈池羽几句话?你有没有想过,陈池羽是谁的人。”   陈子夜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不会的……”   陈池羽只是在敲边鼓,从头到尾都在向着梁季禾……   梁季禾却没有任何要辩解的意思,眼神里满是因为负气而带来的挑衅。   让她不得不信。   陈子夜绝望地说:“您不能一手遮天!”   梁季禾回得漫不经心,“我不需要只手遮天,一把头顶的伞就能让你暗无天日了。”   “您为什么要这样……”陈子夜小声地哭诉,“我们只是个普通人……”   梁季禾冲她复杂的笑了一下,不愿意再计较了,“所以,说到底,你也还是不信任我。”   “……”   她突然发现,相比那晚为自己生气和失控的梁季禾,她更害怕这样平静得有点冷漠的他。耳边突然擦过陈池羽教她的判别是否喜欢一个人的方法,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借着醉意,静静走到他身后。   陈子夜抿了下唇,伸出双手,从身后抱住了他。   梁季禾呼吸一顿,宽阔结实的后背上突然贴上了一张温热的脸,她小声哽咽,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梁叔叔,拜托你,拜托你,帮帮我吧。”   沉默了良久。   她的手还紧紧圈住自己的腰,梁季禾伸手握住她的手,眼底却只剩沉潭的戮意,他不是,也不该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有这一次,就永远有下一次,那就停在这里。”   陈子夜眼睫颤动,第一次见到她完全陌生的梁季禾,他还是那样温柔地说着话,意思确实冰冷和拒绝,她捏紧他的衣服,不肯松手,心里丝毫想法都没有,她无法应对这样的梁季禾。   或者说,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才是梁季禾对待其他人的姿态。   极致的温柔,带来极致的冷漠,淡而见其巅。   “停在这里……是我们也停在这里的意思吗?”陈子夜不去看他,执拗地说,“您也说过,跟我说话,可能需要直白一些,我不是你身边那些人,我不会揣测,不会谈判,我会听不明白。”   转身看见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只是无声地流淌时,他终究是心软了。   没有给她肯定的结束。   但还是扒了下她的手,想让她松开,“不需要会谈判,你没有筹码。”   陈子夜慌不择路,她仰起头,不知道是醉意还是心底的困兽,问他:“我呢?我算筹码吗?”   “……”   “您想要我吗?”   梁季禾心里的欲|火被她这句话彻底点着,用力把她推到桌边,他们贴得更近。   陈子夜的腰身撞在桌角,吃痛地嘶了一声,腰被他紧紧禁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知道?梁季禾发现,此刻她正盯着自己嘴唇,这种眼神就是一种真实的信号。   他要疯了。   哑着嗓子,捏紧她的腰问,“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那就做吧。”   如果第一次是你。   作者有话说:   怒写九千字,累脱了,朋友们看得开心! 第26章、作弊   广义相对论预言了黑洞。   黑洞的质量聚集在无限小的时空, 即奇点内,在没有质量引力场的情况下,时空好像是一个均匀排布的网络, 天体运动的最短路径是一条直线。   相比曲折蜿蜒的心意,有时候挑明心迹可能更容易触达真心。   世界是思维的,空间维度不可变动, 时间维度能不能因为心动而先对静止。   ……   人在极其专注的状态下,反而会分神去想脑海中那些旖旎的画面。   梁季禾忽然凑近她的唇, 所剩的一丝距离不像是能给人正常思考的余地。   陈子夜本能地闭上了眼,眼睫不停地抖动, 整个人全靠自己腰身的力量支撑着,绷直的脊椎骨已经开始微微发酸,像是虔诚地在等待一个判决,却只是凉风扑闪而过。   感觉到他倏地松开手,陈子夜茫然地睁开眼。   ……   她的手还死死抓在他的腰上,衣服攥在手里生出不一样的热,与他此刻的拒绝形成鲜明对比, 陈子夜低下眼眸,羞愧不争气地涌上嗓子眼, 让她无法再接着酒劲说任何放肆的话。   她尝试着控制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从缓慢松开自己的手指开始。   松开掌心,纤细白皙的食指刚要离开他衣服上的温度, 梁季禾重新将她整个人推倒在桌面, 腰身猛烈地撞在桌边,容不下她喊疼, 捏着她的下巴, 他的吻就跟着重重落下。   她的头发一瞬间松散开来, 摊在冰凉的桌面,穿过他的手指,像半开的丝绸扇,丝滑的感觉像从梁季禾的心口刮过,引得他呼吸急躁起来。他不需要用任何有情调的方式,就可以轻易搅乱陈子夜的身体节奏,她紧张到乱吸气,他的手从领口伸进去,覆盖她因为用力而起伏的喉咙。   他偏要跟她反着来。   当陈子夜以为他要继续推下去,铆足了劲往胸口提气时,却感知到一只大手趁其不意,转变为温度较低的手背擦过那层薄汗,绕过她最终按在桌角,担心她受伤。   陈子夜经不住这样的撩拨,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依靠着他给的力气微微抬起身。   她紧闭着眼睛,时不时地轻咛一声,心绪短暂地抽离。   梁季禾的手背压在桌边,留下几道浅浅红痕,他在她耳边也发出引诱,“……还敢吗?”   陈子夜此刻没办法开口说话。   她被梁季禾抱起来,坐在桌上,仍然没有能够跟他一样高,她抿紧嘴唇不敢看他,只敢抱紧他的脖子,将额头埋进去,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一样拿鼻尖蹭了蹭。   梁季禾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扶正她的身体,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陈子夜就是不愿意,她不肯抬眼,身体全靠他用力端正,不然已经有些失重想后仰下去的样子,情绪跟随,被他推在一半,她咬紧嘴唇,低声委屈地控诉,“您不要问我……”   “刚刚不是很有胆量?”梁季禾的轻笑落在她的耳边,重新允许她贴在自己的锁骨上,如那晚一样,细密地吻着她的后脖颈,领口敞开,容得下他这次从上落下的掌心,打定主意要折腾她一样,似轻似重地咬着她的耳垂,模仿她语气里的佯装镇定,说得更慢,“那就……嗯?”   陈子夜甚至想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细腻的指腹只是轻轻刮过她的脖颈,她不想听见这些让人心跳不止的胡言乱语。   刚一伸手又被梁季禾抓住,背扣在她身后,重新深吻她。   他年少时听过一句话,是他父亲写给母亲的话——有情人接吻可以倾城。   他能感知到陈子夜的紧张和无措。她不敢回应,不敢主动。   但她会有一瞬的下意识动作,像是在学习他对待自己那样,趁把头埋在他肩胛的片刻。   似有若无地沉进他身上好闻的果木香。   梁季禾的呼吸又变得沉重了些,点到即止。   不合时宜地,梁季禾想起了双生花,其实又叫“林奈花”。   想起那些年他十八岁时,像陈子夜这么大时,在伦敦政经度过的很多岁月。   他喜欢读康德,他向往爱情,他崇尚一朵花应该拥有她自由的美丽。所有白描厚涂,山林蜂鸟,镶嵌在教堂里的水钻,散落在睡眠的菡萏花瓣,都不被客观赋予含义。   物理学家不会像画家那样,去捕捉花草在不同光影里的曼妙,画家也不会像哲学家那样,试图从千差万别的叶子当中找出他们共同的使命。   化学键脱离一般规律,年轮像是能回拨。   在片刻的凝视之中,梁季禾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惊艳,也笑得惊险,这么多年,他的审美好像从来没变过。年少时喜欢的感觉,如今轻轻一碰,便悉数实现。   但陈子夜还压着心事。   她下了决心,才能讲清楚这句话,“梁叔叔,帮帮我……”   ……救救余樵吧。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她的一句“帮帮我”,半句不是恋人的爱意,半句却是朋友的义气。   像热力学第二定律。   在此刻包含的全部原子,再度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回归自然状态时,可以是浪漫的接洽,也可以是漫长的接纳,也许他们既经过了身体的变化,心理上的博弈,也产生了感情隐秘处的可爱。   陈子夜手倒着撑着桌面,脚踩在地板上。   人还在恍惚迷离之中,她轻轻拉了下梁季禾的手。   被内心更炙热的失礼感冲昏了头,想立即缩手,却被梁季禾反握住,他面色沉了下来,呼吸还带有刚刚急促的意味,替她做了最后的决定,“我说过,停在这里。”   陈子夜快哭了,但也明白他语意里可讨论的余地,几乎没有。   “告诉我,你我之间,刚刚算什么。”   陈子夜低下头,没有回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的混乱,咬着嘴唇顿时觉得委屈,“您说算什么就算什么,我又不会赖上您……”   梁季禾满意地笑了下,不忍心看她委屈,重新把她抱在怀里,“怎么像我欺负你了一样……打电话的时候不是气势汹汹的?”见她没有说话,静了片刻,在她耳边叹了口气,“我帮你。”   “真的?”陈子夜心情忽上忽下,抬起头问他。   “嗯。”梁季禾扯了下嘴角,脸色又沉下来,很有耐心地替她解惑,语意严厉,却不是威胁,“要是你刚刚说,我们这样只是交易,是谈判,那我可能真的会弄死你。”   陈子夜见他笑了一下,拿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受他的蛊惑,“……那您还吓唬我。”   梁季禾把她的手从眼睛上拿开,亲了她鼻尖一下,柔声哄着,意思却是再坚决不过,“不想你我的关系停在这里,就把你和余樵的关系断掉。”   感受到他眼里的隐隐的不悦,陈子夜解释说,“……我跟余樵本来也不是您想的那样。”   “哪样都不行。”   “您讲不讲道理……”   梁季禾看向她,游刃有余地笑了一下,“不讲。”   陈子夜气急,想说的话被他这句耍赖噎了回去,闷闷说了句,“本来也没多少联系……”   梁季禾神色未动,把她打横抱起来,推到床上,手臂还垫在让人很有安全感的位置没有松开,嘴唇贴在她耳边说,“你最好不要把我的话当玩笑。”   “我没有……”   “没有就刚好不用再见。”   “……那至少让我道个别,就算连朋友都不再是,也总要礼貌地说一声。”陈子夜一躺到床上就开始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至少……至少……让我去警察局接他回去。”   梁季禾以吻缄默,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惩罚似的咬着她的嘴唇,截断她的想法,“不行。”   —   陈子夜回到戏院时,已经是第二天。   她躺在梁季禾的房间里醒来,身上平整地改好被子。   昨晚梁季禾没有跟她动真格,但身上留下了不少昨晚或轻或重的痕迹。   她面上一热,胡乱又往脸上拍了拍冷水。   一定是昨晚的酒醉还没有醒……   她睡着之前梁季禾还在她身侧,醒来时他已经在楼下用餐,陈子夜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步伐不重,但整个人都陷入懊恼之中,“梁先生早!我、我得回去了!我早上得练功!”   梁季禾拿筷子的手一顿,笑着说了句,早。   林叔端着热粥从厨房里走出来,也跟陈子夜问好,特意闻了一下花粥的香气,“陈小姐,不知道您平时喜欢吃什么口味,梁先生就中西式都准备了一点。”   “不、不用客气,我什么都吃的。”   才发现林叔说的是“梁先生准备的”,而不是他吩咐的,陈子夜疑惑地嗯了一声。   被梁季禾打岔,他对林叔说,“您也赶紧吃早餐。”   转过头,见陈子夜站在原地局促着往玄关处看,梁季禾压抑不住笑声,站起来牵过她的手,领着她到桌边,数落她说:“昨晚怎么不记得今天要早起练功?”   “我……”   “好好吃饭,练功也不差这一会儿。”   陈子夜扁扁嘴,心说,昨晚什么情况您也不知道不知道。   林叔也在一旁笑了下,立刻藏住,又给陈子夜拿来一叠凉拌水萝卜,“就粥吃,您尝尝。”   “谢谢林叔!您太客气了!”   梁季禾跟她坐在一侧,替她搅了搅粥里的芍药花瓣,继而转过头,使坏似的笑容,对着陈子夜说,“你师父要是问起来,你想怎么说。”   “……那我就说,我在警察局等了一晚上。”   梁季禾也不跟她计较,“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编瞎话张嘴就来。”   陈子夜脸上过不去,怕被他误解,喝了一大口粥,含含糊糊地抱怨,“认识您以前我从来没骗过师父,我又没什么机会夜不归宿……”   “那是我的错了。”梁季禾吃了一口蒸饺,笑着故意点点头,“那以后机会可就多了。”   陈子夜想起昨晚,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梁季禾见她不好意思,耳朵已经通红,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吓得陈子夜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压抑着声音警告梁季禾,“别摸我耳朵……”传到林叔耳朵里,全然是小姑娘的娇嗔。   梁季禾只是笑,抬一下手表示投降。   任由她安安静静吃着饭,不再继续拿话逗她,快结束时,陈子夜有点犹豫,但还是转过头,问他,“已经过去一晚上了,余樵什么时候能……”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哦……”   陈子夜用余光瞥他一眼,小心地夹了一块酸萝卜给他,“那您解决完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梁季禾定下手里的动作,朝着她一言不发地侧身坐着,陈子夜试探似的转了下头,撞上他玩味的眼神,只好作罢,丧气地说,“好吧……我不问了。”   “你终面都准备好了?”梁季禾突然问。   “……在准备了。”   “那就是没准备好。”   陈子夜觉得他大早上找自己麻烦,肯定又要数落自己要演一辈子丫鬟,闷闷哼了一声,“不是有你吗……”原本只是一句赌气话,却让梁季禾心情更明朗了一些。   他伸手又捏了一下陈子夜软嫩的耳垂,“我可不会帮你作弊。”   ……您把从未对外上映过的《梅妃礼》送给我不就是作弊么?   陈子夜没说出口,既然捡了便宜,当然得闷声捡!   这是陈池羽偶然在饭桌上说过的一句。   陈子夜觉得颇有道理。   见他摸个没完,她偏头躲开,耳朵又热了几分,无奈气急地瞪了他一眼,“我乱说的。”   梁季禾冲她坏笑,“看你愿不愿意求我了。”   知道他又在揶揄自己,眼神还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陈子夜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个人,这么不正经……   她赶紧把话头掐断,说吃饱了,准备回戏院了。   刚一站起身,门铃声响,林叔迎上去把门打开,人没进来,梁韵的声音先冒火,“梁季禾——你这什么破门,能不能识别一下我的脸啊?怎么我是整容换头了吗?”   梁韵牵着女儿站在门口,见到陈子夜也在,反应极其镇定。   反倒是陈子夜局促得连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轻声说了句梁小姐早。   梁韵连打量她一眼的欲望都没有,直接坐到桌边,吩咐林叔按她的习惯准备早餐,另外记得牛奶要加冰,她就算是冬天也不爱喝热的。   “坐吧,站着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陈子夜点点头,不敢立刻离开,显得像梁韵来了她就走,看了一眼梁季禾,他碰了碰她的手,安慰似的让她坐下,转而对梁韵没好气地说,“你跟陈池羽没家?”   “没有啊,谁跟他有家。”   梁季禾无语地扯了下嘴角,“我这里又不是酒店。”   梁韵吃了半口面包,本来一大早被陈池羽打骚扰电话就无处撒气,还碰下梁季禾当着外人面给她下逐客令,她轻哼一声,笑着对陈子夜说,“你想不想知道他前女友?”   作者有话说:   我看有朋友们在问文多长,我小沈写不长的,小故事可能没几万字了。   后面甜度应该会高一些,朋友们陪我撑到现在不容易!超酷!周一快乐XD   我已经改了四五遍了,意识流的脖子以上都不行的话,那就还是看看我们拯救世界的物理吧。   晚安!明天见~   现在是我改的第七遍了,我哭。   现在是第八遍了,我在穿越吗hhh   现在是第九遍,我在机场喝了一杯咖啡XD,满血了,继续填了填我喜欢的东西。 第27章、比较   梁季禾的前女友?   陈子夜当然是感兴趣的。   不止她, 连林叔都闻声从厨房走了出来,他低着头佯装正要过来收拾碗碟,陈子夜也是, 低着头默默递给他,二人眼神交汇的那一刻,纷纷别开眼, 唯恐露笑。   只有梁韵漫不经心地小口吃着面包,手上撕地快, 咀嚼跟不上。   突然合上嘴,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陈子夜思考了几秒, 一时间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问,只能安静等着梁韵开口。   梁韵给梁季禾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该不会没有交过女朋友吧……   陈子夜微微摇头,动作幅度小到让人不易察觉,梁季禾微微一笑,姐弟之间交手多年,开火没有意义, 一贯以乖戾化解她的攻击性最有效,“拿什么能闭上你的嘴。”   “你慌什么。”   “交易有时效性, 你最好说快一点。”   “OK。”梁韵见好就收,她说话的腔调和神色永远可以不统一。   明明是玩笑话的语气,梁韵的眼神里却又多了三分笃定, “那你把陈池羽的影视公司转给我吧, 你之前允诺过,这辈子不会在商场上跟我成为对手。”   不顾梁季禾变冷淡的眼色, 梁韵继续说, “哦, 对,那个戏班子也包括在内。”   “此一时彼一时,我要收回我的话。”   “你是不是我弟弟?”梁韵拿居高临下的眼神看向他,“用得着为了个外人让我不高兴?”   “如果只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不会插手。”梁季禾也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寸步不让,“现在涉及到我的私事,我不是圣人,利益上我可以让步,人交给你,没有这种可能。”   “我可以不动她。”梁韵拿筷子指了指陈子夜。   梁季禾走到她身前,把她挡得严严实实,拿不客气的眼神警告梁韵,“动谁都不行。”   “你在吓唬我?”梁韵神色恢复如常,轻轻放下手里的筷子,嫌弃地瞟他一眼,眼神又意有所指地落在他身后,“你挑女朋友的眼光,有极高的参考标准,我不会质疑。但是再怎么出淤泥而不染,她也得有泥可以出,陈池羽这么喜欢待在女人堆里,我就偏不让他好过。”   梁季禾无所谓地笑了下,“随你,只要你办得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梁韵自然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冷冷闷哼了一声。   陈子夜被这样针锋相对的对话氛围震惊,她不敢多说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隐约觉得跟戏院有关,经历了观妙的事情,又提到女人堆。   她本能得联想起有一天宿舍夜谈,最是痴迷戏曲的梅汀不经意说过一句话,梨园落角儿,不是争奇斗艳,互相打压,而是各显神通。   各凭各的本事,不同于别的行业,戏台上的角儿是最不怕跟人抢的。   观妙精心成拙,求仁得仁;沈时亦不求大红大紫,只图游戏人间;梅汀不贪恋王权富贵,只愿意在戏曲上有所造诣。那她呢?她的索求命中又是什么?   ……还是有朝一日,想去读书吗。   陈子夜失落地想到这里,一直坐上往戏院开的车,都没有再开口。   梁季禾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见她走神,轻轻捏了一下,“吓着你了?”   “啊……”陈子夜稍微回神,摇摇头说,“没有……不过你们平时也这样聊天吗?”   这样……唇枪舌战的……   梁季禾想了下,“大多数时间是这样。”   “可是您平时不是这样……”陈子夜眼神落到自己手上,有点不好意思地往外看一眼。   “我哪样?”梁季禾确实好奇。   “就、就还挺温和的……”   梁季禾轻声说,“那可能只是对你。”   陈子夜不说话了,隔了几秒才哦了一声,想起梁韵说的“极高参考标准”,猜测是在说他的前女友,用余光偷偷瞟了他一眼,被梁季禾察觉。   但他只是笑而不语,再自然不过地把搭在他掌心的手指,有频率地抬起来,又轻轻落下。   像在逗小朋友玩一样。   “你想问就问。”   “……嗯?”陈子夜面上一窘,懊恼地问,“我的心思……是不是很容易猜出来……”   “这个我判断不了。”   陈子夜认真说:“陈老师说您极其聪明,最会揣测人心了。”   “傻不傻,陈池羽的话你也信。”梁季禾忽然认栽似的笑了下,“当局者迷,看穿别人的心思我可能在行,但你的心思,放你我之间,我已经不敢保证都能猜对了。”   您是不是又在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表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陈子夜赶紧遏制自己继续想,担心下次就会脱口而出,转回刚刚的话题,装作不好奇的样子,淡淡说:“那能听吗……您要是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没关系就不说了。”   整个戏院没有人比陈子夜更沉得住气,她别开眼,不说就不说,“那我就不听了……”   梁季禾在这件事上没有哄着她,只是伸手揉了下她的头,温柔又谨慎地对待这个话题,“我年长你不少,总归是有交过其他女朋友的,但是涉及到他人,我没有权利擅自按我理解的版本说。”   “哦……”   陈子夜的心思属于十八岁浪漫缥缈的状态,上一秒关注点在前女友,下一秒在女朋友。   她这样算是他的女朋友了吗?   梨花奉献给初雪,风絮奉献给烟城。   是不是只有成为捧花奉献给新娘的芍药,才叫粉池金鱼。   陈子夜像是一下子沉入了棉花糖蛋糕上,失去一点真实感。   梁季禾将她送到巷子口,吩咐林叔停在这里,不希望带给陈子夜任何可能产生的□□。   昨晚陈子夜在他眼前睡着,枕着他的手臂,他望向她的脸,安静地陪着她时,他权衡了一下公开这件事,他没有丝毫顾虑,只是需要更恰如其分的时机,将陈子夜的感受顾全。   要她承受流言蜚语的委屈,一丁点他也不愿意。   陈子夜也是个心思敏感的人,车停在这里,她看向他,自然想不到他考虑的这些,只是觉得有些不符合他以往的习惯,小心试探,“那我先走进去了哦……”   “嗯。”   “哦……”陈子夜也看了眼林叔,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说再见,“那我先回去了。”   梁季禾慢慢松开手,微微点了下头。   陈子夜拉开车门,更要迈腿下车时,纤细柔软的手指刚一离开他的掌心,就又被梁季禾握紧,往自己怀里一带,借着惯性,陈子夜的身体又往回撞了一下,“……嗯?”   梁季禾不喜欢在公开场合做什么亲密的举动,等林叔识趣地看向窗外时,他迅速拉起陈子夜的手,轻轻亲了一下,“去吧,好好训练。”   “……”   陈子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撩地一怔,回过神赶紧推门下车。   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了下头,冲车里看着她微笑的人挥了下手。   —   回到戏院时,收发室里坐着后勤阿姨,她冲陈子夜嘘了一声,连忙起身走出来,把收发室的门轻轻带上,关切地说,“杨叔估计一宿没睡,刚进去休息,我替他一会儿。”   “余樵回来了?”   “昨晚就回来了,警察局和班主任都打过电话了,报了平安,一大早就回学校了,老师那边还需要跟他聊一聊保送的事情,估计还得背个校内处分。”   陈子夜心情一下子沉下来,大概猜到,“学校那边有说什么吗?”   “哎……”后勤阿姨叹口气,惋惜说,“说是还没定下来,不过保送这个事情,毕竟还在公示期,多少双家长的眼睛盯着,就算自家孩子递补不上,也眼巴巴盼着其他人出点事才好呢!”   陈子夜不知道怎么接话。   后勤阿姨感慨说,“人就是这样的,亲人之间都不一定真心盼着对方好,你说是不是。”   陈子夜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愧疚,连嘴里都酸苦了一些。   余樵要不是为了帮她筹钱,也不会惹上这样的事情……   跟后勤阿姨随便聊了几句,陈子夜若有所思地走回宿舍。   还没来得及开门,住在隔壁的沈时亦听到动静,就赶紧跑过来问她怎么样。   杏如挽着沈时亦的胳膊,脸上一阵红白,满眼都是担心,“子夜……你怎么样啊?我跟沈时亦快担心死了,一晚上都没睡好,你是在警察局等了一晚上吗?余樵好像没事了。”   她噼里啪啦几句话连着,让陈子夜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复。   “我听后勤阿姨说了。”余樵是放出来了,但是不能叫没事,陈子夜心思沉重地说,“但是不知道学校那边会怎么处理,保送的机会太难得了。”   沈时亦也并非知情人,以为这事跟陈子夜没有任何关联,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劝慰她说:“你就别担心了,杨叔跑了好几趟公安局,经办的警察给了个准话,说念在事出有因,余樵成绩又好,没有给他留案底,不影响他正常参加高考,已经是万幸了。”   杏如躲在沈时亦身后,小声帮腔:“是呀!余樵成绩这么好,他、他没有保送也考得上名牌大学!你也别太难过了,谁也不想变成今天这样的……”   被沈时亦打断,“你还不老老实实说?”   杏如愧疚地看向陈子夜,昨晚明明求了沈时亦好一阵,但还是被她戳破,沈时亦抢着说,“昨天余樵不是突然被警察带走么,杏如跟她男朋友打电话就随便提了一嘴。”   陈子夜每次宿舍夜聊都会走神,心思没她们复杂,烦心事也不多。   她只知道杏如有男朋友,是个打篮球的体育特长生,但是具体的她就没印象了。   “杏如的男朋友……”陈子夜不理解这二者的关联。   杏如被沈时亦推出来,让她如实说清楚,姐妹之间不能明知道有嫌隙还假装不存在,“我……我男朋友就是一中的,跟余樵不在一个班,也没有恶意的,只是我跟他打电话的时候提了一句,他就、就传给了他旁边的同学,然后就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很多人都知道了……”   “那是很多人都知道吗?是全校都知道还差不多!”沈时亦没给她留情面。   “对不起嘛……”杏如心里也过意不去,哼哼唧唧地拉了下陈子夜的手,“对不起啊,子夜,我真的就是瞎聊天,我男朋友也没恶意的,没想到其他保送候选人的家长会去举报……”   原来是这样……   差点错怪了梁季禾,或者说,她确实没有百分百信任梁季禾的为人。   陈子夜回握住杏如的手,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反过来安慰她说,“我知道你没有恶意的。”   杏如愧疚地点点头,“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夜你别怪我就好了!”   ……   —   余樵从学校出来时,已经知悉了校方的结果,对于一个高三毕业生来说,校内记大过已经没有意义,也无法再影响保送生和年度评优的结果。   班主任痛心疾首,但还是强忍着惋惜的情绪,拍了拍余樵的肩膀,让他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始终不忍心苛责这样一位在他印象里,几乎挑不出错的好学生。   “回去吧,好好调整心态,保送的事情……你也想开一点,教育局那边不止收到了一两通举报电话,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班主任这样说。   余樵点点头,神色还是淡淡的,昨晚被杨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了一通,又连着给他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思想工作,让他此刻看起来也显得非常疲倦。   “去吧,放几天假,下周一回来上课,老师相信你!咱们自己也能考上!”   “嗯,谢谢老师。”   余樵走出校门时,梁季禾已经站在车边等他。   他们虽然从未有过交谈,只在戏院开年大戏那晚斟茶时,有过短暂的近距离接触,但两个人对彼此似乎都不陌生。余樵径直朝他走过去,像是能猜到他在等自己。   “梁先生。”他主动问好。   梁季禾也不跟他客套,用尊重一个成年男性的方式,抛下一切弯弯绕绕,直接告诉他来意,“我看过你的成绩,也跟你的班主任细聊过,有一条新的读书路径提供给你。”   “什么路径?”   “梁氏有专门资助优等生的奖学金计划,只要你短时间考得下来充分的语言成绩,你可以去任意你想去的国家和大学,梁氏会支持你所有的学业和生活费用。”   “梁氏真的有这个计划吗?”余樵没有嘲讽的意味,只是单纯好奇,“除了出国读书的机会,我想问问您,我能从警察局出来,是不是也是您帮的忙?”   梁季禾不置可否地冲他笑了一下。   “是因为陈子夜?”   梁季禾目光沉下来,肯定他,“是。”   “其实她不用拜托你帮我,没有保送,我自己也能考上。”余樵露出一点苦涩的神情,不用追问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也没觉得这件事因她而起,想帮她,是我的事情。”   “显然,我不会帮你转达。”   余樵无奈地扯了下嘴角,自知实力悬殊,能够被他如此平等地对待,已经从某种程度上认可了梁季禾的为人,他认真问:“所以出国是真的看我意愿,还是其实没得选?您可以给我交个底。”   “你知道实话。”   那当然是没得选,也没必要拒绝,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求而不得,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但少年的负气总是难免牵扯到出身,余樵释然地说,“您要是想听真话,我认真告诉您,我第一次见到你在台下看陈子夜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是用一个男人的眼光在打量她,那次我就在想,如果我跟您是一样的出身,一样有钱,也许等我到你这样的年纪,也未必会输给你。”   梁季禾敞亮地笑了一下,“那就在国外好好读书。”   “等我回来打败你,打败你这个有钱人。”余樵真诚地回敬他一个笑容。   “有钱,并不妨碍我也会给她所有的爱。”   余樵认真盯着他。   梁季禾挑了下眉,片刻后,向他伸出手,落在余樵的肩上“何况,你不需要跟我比,比我厉害的人,不计其数,记得跟自己较量,跟世界交手。”   余樵冲他笑了一下,觉得成年后的第一个交手对象,如果是他。   值得一个十八岁少年输得心服口服。   时间静默不响,站上屋顶,爬上巅峰,却会给人更辽阔的答案。   —   不知道余樵回来没有,陈子夜很想下去看看。   既想道歉,也想道谢,更需道别。   但她又担心给余樵增添麻烦,站在宿舍走廊上朝下看,攥紧手机做最后的犹豫。   一中距离范家戏院并不远,步行也只需要十几分钟,梁季禾让林叔把车停在路边,自己跟余樵一起往回走,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多说话,以缄口的默契达成成为师兄弟的约定。   梁季禾随意说,薄扶林的黄昏很适合恋人散步,伦敦政经有工业风的教学楼,有空可以去The Marshall Building找老教授聊天,哥大斜对面有一家不错的甜品店。   “您上过这么多学校。”   “本硕七年,还有交换学期。”   余樵眼神更向往了一些,脚步停在老旧的收发室前,回到现实,神色黯淡了一些。   梁季禾不擅长鼓励别人,也极少这么做,笑了一下算作道别。   人直接往戏院里走。   站在院里,一抬头就看见宿舍楼走廊上的陈子夜,左左右右慢慢走着,埋着头像是纠结得天都要塌了,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轻笑一声,给她拨过去电话。   她迅速接起来,“……您、您好。”   “在做什么坏事,这么紧张?”   “没、没有啊,我没有做什么坏事,我就是在宿舍楼里待着。”   梁季禾说:“那你下来吧。”   “嗯?您不是走了吗……”   陈子夜本能地往楼下探了一眼,抬手冲他挥了挥,手机被拿远。   却还是听见他温柔地在笑,“又回来了,我想看看你。”   作者有话说:   出差晚更新了,八好意思!写完剧情,有点喜欢余樵哈哈哈,希望他在平行时空里享受留学的快乐,会碰到倒追他的女同学,可能还是学物理的XD梁叔叔就还是留给子夜啦。 第28章、月亮   陈子夜挂了电话, 一路小跑着下楼,停在二楼喘口气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急切。   心隙入水,马尾辫扫在脖子上, 却像轻轻挠在心上。   她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赶紧强迫自己慢下来,调整好呼吸才走下楼。   陈子夜走出宿舍楼时, 梁季禾已经放下了手机,正望向她走过来的方向。   用含着笑意的眼神迎接她, 陈子夜也双手在身侧微微荡了一下。   明明已经听清他说的来意,却还是故作自然地说, “您怎么回来了?”   梁季禾玩味地看她一眼,“是想再听一次我想见你么……”   “没、没有……”陈子夜压低声音,快速说出口,“都快到晚饭时间了。”   说完还不忘往食堂探一眼,把戏演足。   “正好一起吃晚饭。”   “嗯。”   “那我跟你师父说一声。”梁季禾知道她脸皮薄,故意拿话逗她,“得跟他报备一下。”   陈子夜着急地看他一眼, “不、不用了吧,我们早点回来就行了……”   梁季禾笑意更盛, “那不行,把人拐跑了,总得交代一声。”   “真没关系的!师父只是希望我们专心训练, 但是没有规定说, 不能谈恋……”差点说出口,陈子夜急急改口, 胡乱把碎发撩到耳后, “也没说不能交朋友……”   “哪种朋友?”梁季禾凑进一步, 直勾勾盯着她问。   陈子夜眼神躲闪了一下,还是认真回答说,“就……就坏朋友、男朋友什么的……”   梁季禾轻轻笑出声,眼神下移到她的嘴唇上,被陈子夜察觉到,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些吻,有些急躁,有些温柔,耳朵顿时红了,羞恼地赶紧撇开眼,“您故意的吧……”   梁季禾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什么话都当真。”   陈子夜的神色淡了淡,像是听到心里去了,闷闷说,“我从小就挺普通的,丢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也不是最招师父喜欢的那个,不是很懂人情世故,对人对事都很容易当真……”   “谁说的?”   陈子夜想了想,“师父和师姐都这么说过。”   梁季禾领着她已经走出了戏院,快到车边。   听到她这么说,突然顿住脚。   梁季禾转向她,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低下眼眸认真与她对视,“他们说的不算。”   陈子夜倒没有自卑的情绪,很坦然地说,“……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说的才算数。”   陈子夜诶了一声,微怔着眨了下眼睛。   梁季禾的眼睛里像藏着星星,像外婆曾经哄她入睡那样温柔的语气,“我觉得小子夜好漂亮。”   陈子夜面上一热,“哪有……”   “简单,真诚。”梁季禾带着笑意,带着欣赏,对她说,“再好不过了。”   天上一万颗星星,我却能认出最亮的那一颗。   大概是因为爱意发生的最微小的奇迹。   —   车不知道开往哪里,陈子夜也没有主动问,坐在副驾仔细听他车里放的粤语歌。   时不时闲聊几句,开车中途,梁季禾临时接到电话会议邀请,不得不就近找地方停车。   车辆熄火,梁季禾递给她一个略微抱歉的眼神,陈子夜却不以为意,她冲正在说话的人笑了下,夹着手机双手合十,枕在脸边,做了个“睡了”的口型。   梁季禾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替她把座位按下去一些。   见陈子夜散开头发,乖巧合上眼,梁季禾降低说话音量,以听为主,伸手把空调出风口从对人吹推到最底下,眼神落到她温热的掌心里,替她把带着两颗柿红色珠子的黑色头绳拿下来。   ……   不知道多久。   梁季禾结束会议通话,轻笑着感叹,“在车上也能睡得这么香。”   “……没有哦。”陈子夜还闭着眼,笑意已经藏不住,从眼角露出,“其实没有睡着。”   梁季禾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刚刚说了不少话,低哑着嗓音问,“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第一次听你聊工作,虽然IPO、股权结构什么的,我完全听不懂,太容易犯困了……”陈子夜缓缓睁开眼,人还歪靠在车门和车椅之间,“我还听到了涡轮机和海鲜。”   梁季禾笑着说,“喜欢吃海鲜?”   “嗯,喜欢的。”陈子夜说,“好吃,又不怎么长肉。”   “带你去吃。”   陈子夜立即摇摇头,“我就是说说,我吃什么都行的,您要是有工作就先忙吧。”   梁季禾对她解释,“我父亲生前有几家以海鲜和预制菜品为主的餐厅,也包括水产食品的研发、生产和销售,有大批量生产和精深加工能力,算研运一体吧,这几年还孵化了不少网红创意菜餐厅,刚刚聊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不工作了,跟你吃饭。”   “感觉好厉害。”   “也被起诉的厉害。”   “我听不懂……”陈子夜犹豫地问,“那是跟法律这些有关系的吗?”   “嗯,法学范畴比较广,有很多细分领域。”   陈子夜很感兴趣地问,“这样……那您是学什么的呢?”   “学生时代主要是国际经济法,后来工作,早期做反垄断。”   “……”更听不懂了。   梁季禾理解似的笑了笑,“简单来说,反垄断就是禁止垄断、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和贸易限制的行为,跟政策、市场结构和公司行为都有关联,个人和公司都有可能发生。”   陈子夜板正地直起身体:“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觉得很好奇……也很厉害……”   梁季禾笑了笑,很理解她这种好奇,“我的工作内容,可能相对无趣一点。”   “我能想象到的律师都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法庭上唇枪舌战。”陈子夜身体前倾一点,自信点头,“后来看推理小说里说,这种叫做诉讼律师。”   梁季禾眼神赞许,没有吱声。   “那你们反垄断律师主要做什么呢?”   梁季禾苦恼地沉吟了一下,不想扫她兴致,尽可能简化语言,“主要是经营者集中申报,整理并购公司和关联公司营业范围、额度、合规性这些,也会根据市场结构和行业竞争情况,做一些市场界定方案,核心是要对并购交易,进行事先的反垄断评估,据此去协助客户和并购律师设计交易结构,包括救济方案、附条件执行情况的受托监督。”   “……”   梁季禾点到为止,“这又要涉及到交易律师,反垄断争议解决这些,讲完你真要睡着了。”   “……那我下次再听。”陈子夜眼神都亮了一些,“我觉得好有意思。”   梁季禾冲她笑了下,“先吃饭。”   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担心给她这种完全听不懂的人解释,会是一种负担。   陈子夜小声问,“那下次你还给我讲吗?”   “这么感兴趣?”   “嗯……”   梁季禾开玩笑说:“还真有大学给我发过邀请,让我去讲几节法律实务的课。”   “啊……”陈子夜郁闷地嘟了下嘴,“你开了课我也进不去,那我听不到了。”   梁季禾看她耷拉个脑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不开课,给你一个人讲。”   陈子夜微微仰头,傻笑了一下,“……不说不觉得,一说真的好饿。”   “那走吧,不算远。”   车辆重新发动,陈子夜偏过头看他一眼。   像在看雨后青山,每一条山林的纹路都清脆巍峨。   —   不到半小时,梁季禾就带着陈子夜抵达了目的地。   黑珍珠榜单上赫赫有名的网红店,虽然开在环境清幽的风景区,却座无虚席,陈子夜听一向对吃喝很有兴趣的沈时亦提过,这家店最少要提前一个半月预定,才有可能订到大厅的散席。   梁季禾以前常来,餐厅经理一看见他便主动迎上来,客气寒暄。   话不多,但都在点上,几步路的时间,已经把他平常的习惯和安排都确认下来。   经过回廊时,在一塘还没盛开的莲池前,碰到陈池羽和另一位老同学陆谨言。   几十年交情了,纵然是几个月没见,也不必客套,陆谨言在他们投资圈里是出了名的穿花蝴蝶,浪子的标签一沾上,说话都带着三分暧昧,眼神落到陈子夜身上,“这个妹妹好漂亮啊!”   梁季禾皱了下眉,嘴角还勾着笑,当着他们的面牵起陈子夜的手。   他的动作太过于自然,以至于陈子夜的脸上闪过几秒局促。   她眼神胡乱往下游走时,才发现他手腕上还绑着她的头绳。   陆谨言咂咂嘴,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了不起,终于从我妹妹的失恋阴影里走出来了。”   陈池羽赶紧帮腔,故意捣乱,“可不是!多少年了!可算走出来了!”   梁季禾岿然不动,面色无异,全然没把他们俩这一唱一和的计俩当回事。只担心陈子夜胡思乱想,直接又敞亮地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遍。   说完想走,被陆谨言直接介入到他们二人中间。   他揽住梁季禾的肩膀说,“喊你半天你不来,你昨晚在忙什么?春宵一刻啊?现在撞上了怎么可能放你走,都是亲兄弟,也有其他妹妹在,不得一起吃啊。”   梁季禾打算拒绝,考虑陈子夜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但她也不想让梁季禾难做,轻轻点了下头,小声说,“我没关系。”   陆谨言愉快地拍了下手,“漂亮!漂亮的人说话声音都好听!”   很快,陆续来人,与陈子夜预想的酒局不同,这些人大多数时刻都非常斯文,不斯文的时候也只是在聊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题,与范师傅带她去陪席的场合全然不同。   连他们带去的女伴也大多能聊在一起,至少聊到拍品、藏品是能说上话的。   这比丑陋的人性展露时,带给人的压抑感更甚。   陈子夜并不想融入,也不为此困扰。   但是顶着梁季禾女朋友的身份,她心里确实会为格格不入而失落。   席间,刘桂雨和刘桂山打了几通电话来,她不是个决绝的人,毕竟刘桂雨怎么说都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续弦,微信设置了来信免打扰,他们就轮着打电话。   前几次在宿舍,陈子夜都选择把手机关了。   无非是来要钱,没什么可聊的。   但这次不同,毕竟人在外面,手机屏幕一阵一阵的亮起,陈子夜实在不方便现场关机,于是借去一下洗手间为由,躲到回廊最远的地方,回拨了刘桂雨的电话。   没等对方开口,陈子夜已经压抑着情绪,抢先说:“你们有完没完!”   声音很低,捏紧手机的关节却格外用力分明。   “你在跟谁撒气呢?!你他妈电话是摆设啊,接个电话是没会死还是怎么的!”接电话的是刘桂山,刘桂雨在电话那头冲他发火,让他好好说话,赶紧谢谢子夜。   陈子夜整个人像是沉入了深海之中,耳边全是沉溺的水声浪声,巨大的鲸鱼正朝着她游过来,水草在肆意地缠绕她的四肢,整个人像是穿过风一般,根本没办法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见没有声音,刘桂雨抢过手机,着急说:“子夜,子夜,我是阿姨。我们不是问你要钱来的,我们给你发了很多信息,感谢你,但是你都没有回,我们怕你担心才打给你。”   “……不需要感谢我,不要再打扰我就可以了。”陈子夜冷冷地说。   “不管怎么说,全家人都真心感谢你,要不是有你,有范师傅,你爸爸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现在钱还上了,镇上的人也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了!”   刘桂雨抹了一把眼泪,叮嘱她,“你一定要好好听范师傅的话!我们等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立刻当面去跟你们道谢!给你们磕头也行!”   刘桂山在那头呵斥一声,“姐!说什么呢!你要是跪她,她也不怕被雷劈死!”   陈子夜沉重地张了张口,实在不想听他们继续说,也不想问他们究竟,宁可等冷静了再想,“……不用了,别来找我。”   刘桂雨谄媚说:“哎!好好,看你们方便,你觉得合适了我们立刻就来!”   “我先挂了。”   不需要回应,陈子夜先挂断电话,抱紧双臂面朝着莲池缓缓蹲了下去。   她人藏在一个死角里,只有几只金鱼在池中游来游去,像能感应到她的情绪,连风都静止,莲池里的荷叶轻轻摇晃,根茎不动,只有水波一层层推开。   “小子夜。”   陈子夜转过头时,梁季禾已经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在抱在怀里。   “我怕吓到你。”   “没有。”   梁季禾见她神色受伤,不像受了惊吓的样子,“怎么了?”   陈子夜沉了口气,语意委屈,“您是不是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了?”   “嗯。”   “是余樵还是警察告诉您的……”   “不重要。”梁季禾心疼地扶着她起来,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担心她在哭。   但她只是失落地摇摇头。   “重要的,让你看到我和我的家庭……这么狼狈,这么糟糕。”   况且没有你,事情会变得更糟糕。   “那不是你的错。”梁季禾亲了亲她的额头,耐心地哄着她,“月亮都有圆有缺,何况是人呢,再说,给我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当一个小朋友。”   陈子夜仰头看了下月亮,觉得遥远但并不清冷,轻轻吸了下鼻子,“还是要长大的……”   梁季禾搂紧她,贴着她耳边说,“那我就陪着你长大,你愿意学,我就教你。你想自己慢慢探索人生的乐趣,那你就只需要勇敢一点,我说过,只要我在,我就是你退一步的底气。”   “您说的……”   “我说的,终身有时效。”   —   梁季禾拥着她往外走,带她去餐厅一处不对外开放的露台,安置了唱片机。   陈子夜随意按了一下播放键,正好放的是《cry for the moon》,她苦笑着看了一眼梁季禾,“有点应景。”说话时眼眶里还有一点湿意。   “小子夜。”   正对上梁季禾眼睛,陈子夜轻轻柔柔地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陈子夜点点头,“……好像是。”最初是整个戏院都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她也自然跟着喊梁先生,现在倒也不是害怕和恭敬,主要就是习惯了。   “我想听。”   陈子夜转回身,趴回露台的栏杆上。   梁季禾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那天晚上你喊我……梁叔叔?”   陈子夜顿时耳朵一热,伸手想捂住,“我才没喊……”   梁季禾在他身后轻笑。   陈子夜轻轻动了下嘴唇,说出那三个字,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我听得见,你喊了我的名字。”梁季禾说。   “怎么可能。”陈子夜转过身,仰着头挤出一个笑脸,“我知道您……不是,我知道你在哄我开心,我知道的,虽然我心情还没有完全好起来,但是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凉风吹过,夜色中的水汽在铁栏杆上,飞溅出花苞的形状。   两个人都没说话。   宁静片刻,陈子夜仰着头,淡淡说:“连今晚的月亮都是蓝色的,真糟糕……”   blue moon。bitter moon。cry for the moon。   蓝月亮。苦月亮。白月光。   是痴心,是妄想,是距离,是千里。   连她知道的几个单词,好像都正好是阴郁的含义。   “小子夜”   陈子夜轻声:“……嗯。”   “怎么那么丧气啊……”梁季禾笑出声,“你会跳四步吗?”   “不会……”陈子夜也讨厌自己的情绪,被原生家庭这点破事轻易牵扯,明明经历过很多次了。她补了一句:“我只会唱昆曲……我其实什么都不会。”   “来。”   陈子夜愣愣地扯了下衣角,“……什么?”   说话时,梁季禾已经牵起她的手,更近一步,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微微用力,贴身的大衣往腰身里收了一截,鼻息间的气息相近。   连声音也变得像玻璃糖,透明得像能衍射这个世界一切的斑斓。   梁季禾的声音落下,“小子夜,以后再看到不开心的月亮,希望你会想起今晚。”   想起我。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出差实在是赶不及八点,哈哈哈希望你们喜欢~我努努力收尾啦! 第29章、爱恨   “旧梦新颜”项目的终面, 跟余樵离开戏院,定在同一天。   本来计划过完年再走,但临近新年, 雅思和托福考试基本上没有空余考位。余樵只能抓紧时间,就近报名了相邻省会城市的考点,等考完试就直接回老家放寒假。   他是以国家级学科竞赛一等奖, 而取得了慕城大学的保送资格,现如今也可以借此, 配合高考成绩和语言能力,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 避开SAT和AP等考试,直接申请目标院校。   恰好余樵的心之所向——剑桥大学,也包含在此类录取条件之内。   保送公示期内接举报,按合规流程查证,确认取消余预录取资格的通知,如常贴在慕城教育局官网上,但余樵的心态并没有受其影响, 在休息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以后,周一正常返校。   学校遵循规定, 将通知复印件贴在学生公告栏上。   班主任强撑过四十八小时,时间一到就立刻走去操场边把玻璃罩推开,一把将公告扯了下来, 揉碎在手里, 脸上一阵泛白,还不忘对余樵说, 事已至此, 一定要放平心态。   反倒是余樵无奈地笑了一下, 安慰他说,“剑桥那边的老师给我回复了邮件,他们预录取的意向很明确,高考成绩需要考进全省排名前0.1%,我算了下,还是相对有把握一些。”   毕竟考进慕城大学可是需要全省排名至少前二十名。   事已至此,总归是离进入世界最好的物理学院更近了一步。   班主任想到这,勉强自己叹了口气,拍了拍余樵的肩膀,正色道:“那你也不能就此放松!必须继续全心全意投入到复习当中,不止是我,我相信所有任课老师,对你都是给予厚望的。”   班主任就差把,指望你考状元说出口了。   但是避免给余樵压力,班主任还是赶紧住口,让他打起千万分的精神,谨慎阅读国外大学的申请资料,及时提供相关证明资料给他们,不要再出任何纰漏才好。   余樵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郑重说,“谢谢老师,让您担心了。”   “师生之间,不必说这个。”班主任心头一动,领着他往教学楼走,“每个老师都希望教出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但是人生绝不是只有这一条跑道,当你们做完高考试题的那一刻,所有人就会像一朵又一朵互相拍打着的小浪花,融入江河湖泊,成为祖国大好河山的一部分。”   有人在高山,有人在低谷,有人在草原,有人在沙漠。   不因为你的平凡而平庸,也不会因为你的特别而特殊,不要丧气,世界总归是守恒的。   班主任由衷地感慨,“孩子们都日复一日地去努力吧,去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我想会的。”余樵听得入心,想念似的看了一眼正在操场上奔跑着的同学。   他们在放肆地呼喊彼此的名字,张扬地挥舞着只属于少年人的蓝白校服。   清澈的双眼,爽朗的笑声,写不完的作业,看不完的电视剧,担心到睡不着觉的成绩,校门外排着长队的火腿肠炒面摊,互相传阅的漫画书,用不完的中性笔,无疾而终的暗恋。   很快,很多,就都会留在这个夏天。   这个只属于高三的夏天。   —   陈子夜参加终面,选的是《梅妃礼》的最终一折——   安禄山叛乱,李隆基仓皇入川,梅妃在兵荒马乱之中以死殉道。   郭子仪戡平定安史之乱后,李隆基重回到宫中,偶然经过梅亭,忽然想起梦中人。   在惆怅中入睡,恍惚间见到刚刚入宫时的梅妃,诉说离情,栽种腊梅,他们作乐填词,聊山川,谈家国,梅妃曾说,她尚在闺阁时,名叫江采萍,《楼东赋》是她所作,《一斛珠》亦是。   醒来却是一梦,离亭而去,怅然不止。   这一段没有收录在昆曲《长生殿》新编之中,也不在传唱度最高的版本之内,现场评委均是昆曲出身,只有陈惊蛰在拿过梅花奖之前,改投过程派,师承京剧大师姜思柳先生。   此折一青旦一老生,程砚秋先生首唱,陈子夜效仿。   唱腔上放弃了以往缠绵悱恻的水磨腔,咬字发音上沿用了京剧里的内柔外刚,思绪顶上心头,人立于台上时,除了诉离殇,更是对国破山河的一腔哀愁。   这是梁季禾作弊教她的。   就在终面前一晚,陈子夜躺在床上跟梁季禾打电话。   观妙走后,宿舍只剩她一个人,每次她都是结束一整天的训练和演出后,才会给梁季禾发微信,他们都不是白天会持续聊天的人,习惯各自先忙,等聊起来就不会被其他事情打断。   陈子夜晚上从剧院回来,正好碰到卖冰汤圆的婆婆出摊,拍了张照片发给梁季禾。   他没有直接打电话过来,陈子夜猜测他可能在开会。   ——今天吃到了甜甜软软的冰汤圆。   随后发了个一个猫咪举着两朵小红花,左右摇晃的表情包。   梁季禾的回复很快。   ——今天没吃到甜甜软软的小子夜。   还把她的表情包也同步转发了一遍。   “……”怎么这样。   就算只是看到文字,陈子夜也会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钻了一下,被子拉到鼻子以下,她有点纠结怎么回复,心说,好像好几天都没见到你了,但总觉得这样像是在说……   想你。   陈子夜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地把输入框的回复给删了。   梁季禾那边正在开会,他着急想听陈子夜躲在被窝里打电话的声音。   想尽快结束,只能不断给合作方试压,甚至在打完这句话后,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消失,眼底的戮意就又升起,“你们最好按梁氏的方案执行。”   负责资本并购的律师颤颤巍巍互相对视一眼,还在做最后的据理力争:“可是听您的,要是出了问题,钱上面会遭殃,建议您还是充分考虑外部律师的意见。”   “听你们的,出了事,就不是钱遭殃能解决的问题了。”   梁氏以房地产起家,五年前提出“酒店式服务”的理念,在物业领域始终保持良好口碑,曾经参与过奥运会的筹备、演练及会议保障服务。   梁氏想并购一家口碑好的物业公司,是典型的“大鱼吃小鱼”案例,收购难度并不大,但想借此机会接洽顶级会展的服务,却是白纸黑字以外的言外之意。   在这个层面,外部律师考虑不周。   被梁季禾强势点破,他擅长明谋快攻,“按我说的做。”   ……   等视频会议结束,电脑屏幕还停留在“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上。   梁季禾拨通电话,拿下戴久了的眼镜,目光投向窗外看远,柔声问她,“在写什么小作文?”   “没有……怕耽误你工作,就没回你了。”   “没回复更让我分心。”   陈子夜轻笑着问,“那你现在已经工作完了吗?”   “嗯,刚刚结束。”这个会得开了快六个小时。   将近晚上十一点,听到她的声音,梁季禾顿时才感觉到身体上的疲劳,松了口气慵懒随意地靠在沙发上,一点微弱的月光洒在斜对面的高楼上,玻璃衍射出彩虹光。   “都好晚了,感觉你好辛苦……”陈子夜也躺在床上,没有拉窗帘,睁开眼就能看见窗外的月亮,她压着声音担心被人听到时,会有一点小奶音,“今晚的天空好好看,明天肯定是一个晴天。”   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梁季禾想到“今晚的月色真美”,陈子夜也想到这一层含蓄的表白,还想起沈时亦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想告诉他今天的奶茶里有多少颗珍珠,今天等公交车时经过了多少人。   所有的词不达意,可能都是在偷偷告诉对方,我想起你了。   “你在说,想我吗?”梁季禾笑着问。   “哪有……”   梁季禾顿了一下,轻轻说,“但是我在想你。”   ……   胡乱聊了好久,零零碎碎什么都有,陈子夜犯困了就闭上眼听他说,说到自己擅长的、疑惑的事情,也会跟梁季禾请教,像用《梅妃礼》哪部分选段参与终面,梁季禾就给她解释了很多。   抛开唱念做打这些专业上的知识,梁季禾很有耐心地给陈子夜做了一些角色性格分析。   梅妃之所以才华绝然,除了她留下了千古绝唱的《楼东赋》,更是因为她心胸宽广,柳絮随风起在她眼中不是爱意亦是如此,而是千里外万马奔腾即将入侵的野心。   她写——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面对唐玄宗,她只责怨自己不通人情世故,枉顾江山社稷,再怎么委屈,也没有对杨玉环心生怨怼,甚至觉得她跟自己一样,只是个苦命人。   梁季禾说:“这世上千头万绪,梅妃不会只困于爱恨。”   所以《梅妃礼》的最后一幕,并非只是难诉离别的儿女情长,更是思想超前、格局宏大的一位古代女子,抛却一些王权富贵,立于最朴素的人性,在回望往事,在关切山河。   陈子夜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将《梅妃礼》练至倒背如流的程度,却没探究这背后的意境。   “我读的太浅了……”陈子夜的睡意全无,对自己有些丧气,“我应该多读一些史书的。”   梁季禾敏锐地觉察到她语气里的失落,温柔地鼓励她,“观点或许有对错,但是不分高下。”   “可是你真的好厉害……”陈子夜由心发声,“真的……”   你读过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连告白她都需要躲在被窝里偷偷搜索才大概明白,其实也没有真正听懂,陈子夜微微摇头,心底第一次对自己生出一些挫败。   这是时间给努力和清贵的答案。   根本就不是她可以赶上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也好厉害。”   陈子夜松开紧蹙的眉心,苦笑了一下,一不留神又喊了您,“您怎么老是哄我……”   梁季禾也笑了一声,“不哄你哄谁?”   陈子夜耳朵一热,故意装作困了的样子说,“我要睡觉了……不听你说了……”   “嗯,睡吧,我今天也累的够呛。”   “那你下次一定要告诉我。”陈子夜看了眼手机,已经通话两个多小时,有点愧疚冲着空气眨眼,“你要是累了,下次我们就先不说了。”   梁季禾站起身,准备去洗个澡,歪过头舒展了一下筋骨,淡淡笑了一下。   “跟你在一起,我根本就感知不到时间。”   有时候觉得时间好快,两个小时电话像只过了两分钟。   有时候又觉得时间静止,他觉得能跟陈子夜对话的,不止是三十岁的现在。   还有也曾十八岁的过去。   ……   陈子夜终面结束,正常发挥,很快从剧院先回来,卸了妆洗了个热水澡。   听走廊上经过的师姐妹聊天,她才知道今天是余樵离开戏院的日子,沈时亦从隔壁过来,敲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送一下余樵,“虽然过完寒假就回来了,不过这不是马上要去考试了。”   杏如说:“不一定回来了,听杨叔说,余樵好像拿了什么企业奖学金,能去国外读书呢,这段时间要准备英语考试,可能得四、五月份才回来。”   “那不是很正常,余樵学习那么好。”沈时亦跟陈池羽喝过几次酒,但只是聊得上,玩得开,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听他提过一嘴余樵的事情,“好像就是梁氏的奖学金。”   杏如认真说:“哦——那还挺好的!资助这么一大笔费用,换了别人还不放心呢!”   “走吧。”沈时亦见陈子夜连衣服都还没换,头发半干,让她先把头发吹干,她们先去楼下送人,走出去几步还在跟杏如讨论,是不是该送点礼物给余樵。   陈子夜想起那晚。   也想起梁季禾的介意。   他是个极端的人,极致的温柔,极致的理性,对爱虔诚。他说过,普朗克不允许两种方式来定义某一条定律,他也说过,天上亿万颗星星,其实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编码。   陈子夜笃定自己内心的声音,给余樵发了简短的微信祝福。   ——学业顺利,保重身体。   本来还想让他放心杨叔,她一定在平时多尽孝心,但思索了一下,觉得不是非常妥当,还是将这半句删除。之前余樵和杨叔借给她的钱,虽然梁季禾和余樵都只字不提,但她始终记在心上。   刚一发工资她就立刻把钱还了回去。   杨叔不肯收,说余樵已经替她还过了,卖散烟虽然违规,但是没有没收那笔钱。但陈子夜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受梁季禾所托,还是把钱强行按在桌上,拜托杨叔还给余樵。   见余樵回了个谢谢,她才落下心里的巨石。   人情如远山,遥遥相望即可。   陈子夜原本想站在走廊上,目送余樵离开,却正好看见杨叔替人开门。   她探了下头,只看清车的颜色,便转身往楼下小跑。   等她跑出宿舍楼时,陈池羽刚把车开到院中,停下车后,陈子夜连忙伸手捋顺还有一点湿的头发,微微喘气,跟刚下车的人问好,“陈老师好。”   眼神转到梁季禾身上时,很快闪过一丝笑容,“你怎么来了……”   本来是想替她庆祝终面,但并没有提前告诉她,想着她也不是赶着来见自己的,梁季禾自然地往收发室那边看了一眼,目光沉了下来,“怎么头发都没吹干就往外跑?”   “我……”陈子夜语塞,总不能说着急见你……   “那边怎么回事啊?”陈池羽站在门边,手撑在门上,往余樵那边努了下嘴,“余樵是要干什么去?不是要出国读书去了么……迎接快乐的大学生活啊!”   “他放寒假了。”陈子夜说话时偷偷瞥了一眼,担心梁季禾的反应。   但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陈池羽咂咂嘴,转向梁季禾,忍不住感慨:“羡慕啊,大学那会儿我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都去的美国,只有你突然选了英国,不然你也不会错过我和你姐的恋爱!”   “……”梁季禾用嘲讽地眼神看他一眼,“我也不是很感兴趣。”   “得了吧,你是没来,我们那几年在资本主义的腐烂中,尽情享受了生活,太让我怀念了,那会儿真的就是说走就走,想干什么立刻喊人就干。”陈池羽摇摇头,“哪像你,每天陪着陆家那个小公主待在实验室里,倒把人家培养成科学家了,怎么不跟你回国啊?”   梁季禾眼神一冷,眼底尽然杀意。   陈池羽立刻反应过来,陈子夜还在他们俩面前,赶紧住嘴,“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陈子夜猛然抬头看了梁季禾一眼,眼眸迅速落下去,胡乱往沈时亦那边飘远。   ……每天陪着陆家那个小公主待在实验室里。   光听到这句话,她已经一整颗心都拧在了一起,明明知道他给过自己合理的交代,他年长那么多,他那么优秀,当然有过年少轻狂,当然也有过怦然心动。   只是不是对她。   陈子夜说服自己,不能跟回忆里的人置气,这样太小家子气了。   世间万般情绪,怎么能困于爱恨?   戏文里这么唱,梁季禾也这么教过她,但她还是有点藏不住眼神里的失意。   梁季禾叹了口气,眼神落到她的头顶,只是淡淡地说:“想去就去,去送送他。”   作者有话说:   biubiu! 第30章、除夕   送走余樵, 距离除夕只剩一周多。   往年这个时间戏院早已经封箱,凤冠霞帔和铜锣树枝一起,都放进木箱子里封存, 由范师傅亲自贴上写着两句吉祥话的红缎对联,沿用的是传统京剧的传统。   等新年一过,再由范师傅领着诸位闺门旦行开箱礼, 逐一取出,破旧迎新。   按照往年的习惯, 封箱往往尚默,犹如麦穗饱满低头, 不喧闹争抢,开箱图吉利、从热闹,一般当日开新戏,还要宴请现场听众一同吃一碗汤圆,寓意阖家团圆。   今年的封箱比以往晚了几周,自从梁氏接手戏院日常运营以后,常规演出相比较之前减少了一些场次, 戏院增设文化课及文戏培育,陈池羽新聘用的头部经纪公司负责人, 更是草拟了一份演艺培训计划。   这跟范师傅的心意相悖,吩咐戏院众人各司其职该买年货的买年货,该去添置鞭炮对联的也赶紧去, 自己转身回了办公室, 预备趁年末跟梁季禾和陈池羽详谈一次。   梁季禾对于戏院设立的初衷,可能仅限于他母亲资助协力的层面。   陈池羽更是将其作为一份长期经营的事业来看。   范师傅面色沉重地解释说:“梁先生, 陈先生, 你们有所不知。范家戏院虽说是依托梁先生的母亲、我的师妹姜如汀女士所建, 但多年前我们便达成共识,积极加入慕城传统文化扶植计划,与国家戏曲学院和慕城大学设立昆曲联合班,在全国范围内精心挑选二十余位闺门旦。”   梁季禾伸手替范师傅斟茶,被他双手接住,阻止说,“不敢劳梁先生。”   梁季禾客气地冲他笑笑,手上使力,替他把新沏的金骏眉倒上,“您说。”   “好。这二十几位闺门旦,最小的九岁进入戏院,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三岁,十来年选一次,吃喝住学都在戏院,自幼学唱念做打,由于是政府联合培育班,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断过文化课培养,戏院所有的女孩子都按照教学标准通过中学会考,其中满足条件的佼佼者,可以进入戏曲学院和慕城大学本科班。”   “如若不能,也会以戏曲学院专科的身份,通过特招项目的筛选进入各事业单位戏剧院。”   梁季禾直言不讳地问,“所占比例大概多少?”   “极少。”范师傅脸上惭愧,连连摇头叹气,“不瞒你们说,继承传统文化是设立戏院的初衷之一,当年我与如汀、惊蛰师妹一起商量,也希望借由戏院之名,给众多失学的女孩子一个安身之所。”   范师傅为人感性,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他拿来十多年前入选的花名册,推在梁陈二人眼前,一页一页慢慢翻着,“这些年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离开戏院,也是如此,这是她们多年前来面试的资料,家庭圆满为热爱而来的女孩子,不过一二,剩下的全是各有各的难处……”   陈池羽还在回复微信,听到这些时,也得体地将手机锁屏,继续加入到讨论之中。   但有些人对于苦难的共情非常薄弱,他只见过的绿洲,就无法想象荒漠,陈池羽尝试着感同身受,只能惋惜说,“怎么那么像古代的梨园……”   范师傅嘴里发苦,“应该说,自古戏曲这个行当就是这样,戏苦,人更苦。”   梁季禾若有所思地仔细翻完所有人的材料,停在陈子夜那页。   那是她十岁的模样,她站在姜如汀身边,乖巧地被他母亲牵着手,她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还有些碎发散在耳边,面庞不像如今这样惊艳,相反,如同范师傅之前所说,她小时候是一张小圆脸,眼神还是那样干净,像从未受过伤害,她没有看向镜头,而是憨憨的、骄傲的冲着另一边微笑。   梁季禾想,那个方向应该是送她去戏院报名的外婆。   是陈子夜最爱的外婆。   梁季禾心头一动,温澜潮生,问范师傅,“所以你才不希望他们转向影视化的管理?”   “嗯。”范师傅说,“我明白,我本不应该掺和戏院的管理,也可能是我真的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这里也许确实没有光明的未来,我不是不发愁的,我每天愁得睡不着觉,我怕有一天戏院关闭了,她们无处可去,我更怕她们一辈子就站在这个小戏台子上,唱完今天,唱明天。但是梁先生,陈先生,戏院对我、对这些女孩子、甚至对杨叔来说,是像家一样的存在,如果换成影视公司那样管理……”   范师傅沉下脸,无奈地摇摇头,“……那戏院还在吗?”   “范师傅,你言之过重了,我解释一下,我引入经纪人管理是因为戏院这些演员,本身可塑性就非常强,已经超越了市面上大多数网红的水平。”陈池羽就事论事,没空体会范师傅的心情,“您也说了,唱戏唱不了一辈子,读书的更是没几个人,那有一些好苗子转向影视领域,也不是什么坏事。”   陈池羽主动端起茶杯,没等范师傅反应,直接跟他碰杯,“再说了,人红了,有了流量,才会有粉丝因为她们关注到昆曲,到时候一举两得,不是什么坏事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范师傅无力地挤出这句话,“陈先生,戏剧不是噱头,不是赚吆喝的假把式,是满院子姑娘们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凌晨五点,连续十年,她们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下来的……”   陈池羽耸了下肩膀,“OK,你要这么说,也有练习七八年的联系生,还住地下室呢……”   梁季禾摆了下手,递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让陈池羽闭嘴,继而转向范师傅,敬他一杯茶,“范师傅,戏曲方面听你的,是我考虑不周,我本意只是想给你们多一些选择。”   陈池羽还想再说,但与他共事不是一次两次,谈判场上何其说一不二的人。   在此刻却说自己考虑不周。   见不得他太过于温和的模样,忍不住直接说:“万一其他人也愿意呢?你们问过陈子夜吗?”   “……她的文化课成绩比较好。”诚如他所言,范师傅这些年日夜围着戏院转,他不是当面推诿,他是真心替每个女孩子思考再三,“子夜从小就喜欢读书,她的外公、外婆都是留学过的工程师,她外婆临走之前再三拜托我,一定要让她至少有书读,忠人之事,我虽然人微言轻,但从没有忘记过。”   范师傅站起来,去玻璃柜里拿出另一份戏剧学院的艺考资料册,“子夜今年没有报考,是因为这次特招的名额,她留给了观妙,她知道观妙想去学文戏,只是后来出了变故……”   梅汀目前造诣最高,虽然出身只是范家戏院,也不算师承名门,但目前国内刚满二十岁就能挑大梁扮演杜丽娘的,确实屈指可数,她家境殷实,心思纯净,一心只想拿梅花奖。   读书和靠边对她而言,都不在话下。   陈子夜亦是,她虽然没有在行业内闯出名堂,但这只限于表演场地太小,放陈惊蛰这样的剧院首席眼里,邀请她参与人生第一部 舞台剧《盐梅》的演出,已经可见嘉奖。   这才在去年10月,“旧梦新颜”项目开始之前。   范师傅在内部商量时,陈子夜才将特招的机会让给观妙。   ……只是没想到观妙用自己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对于戏院的牵扯。   “这是观妙选的路,也是她的命。”范师傅眼神飘远,“梨园如同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陈子夜亦是,明年她是否会去参加特招,她又是否真的想继续学戏,都是命里注定的……”   旁人说再多,也抵不过命运翻天覆地。   ……   等从戏院出来,陈池羽心里还有气,总觉得公事上没受过这样的憋屈,低着头一直乱点手机APP,嘲拿嘲讽的语气问,“你怎么不去找陈子夜?就走了?来都来了,不去看看?”   梁季禾好笑地回他,“你哪来那么多话。”   “好好好,怪我多嘴了,是谁这些年教我凡事用脑,不动情面,今天又是谁鬼迷心窍?”陈池羽数落道,“你要是想花点钱养着这个戏院,那你就别喊我打理了,放着就是了。”   “什么叫养着这个戏院?”梁季禾不悦地挑了下眉。   陈池羽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当他是亲兄弟才把言下之意说了出来,“一朵梅花就给你迷得不行了?不至于啊,就算是冬天,那也能遍地开花,再不行,还有鸟啊,你养一养就得了,还真的上心了?老弟——你我是什么家庭出身,多少人虎视眈眈想把我们搞垮,你的人生里,没有陈子夜,也不会有。”   “陈池羽。”梁季禾转过头。   脸上流露出多年未见的明朗笑容,像儿时与他奋力抢篮球的少年,言语里确是异常地郑重,“她已经在我的人生里了,我能算计一辈子,但总要留一处地方,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留给我的爱人。”   陈池羽讶异好半天,很快理解似的勾起笑,轻蔑似的嘁了一声,“瞧你这出息,就不能多跟我和陆谨言学学,要结婚就跟最难最野的女人结婚,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算什么玩意儿……”   梁季禾脸上始终带着笑。   他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范家戏院的招牌越走越远,才忽的对陈池羽说,“戏院的事情,对不住,知道你用了心,不过决定还是得听我的。”   因为这里是陈子夜的家。   是因为这里,她才会长得这么健康,这么明朗,这么温柔。   “鬼迷心窍,没出息——”陈池羽笑着数落他,想起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听你跟我道歉,了不起,为了一个女人,我也不配说你,十来岁就想跟你姐结婚,到今天离了婚,我还喜欢她,我们兄弟俩了不起啊!”   梁季禾笑了下,神明在上,心里有人,原来真的会有一股心甘情愿的力量。   —   等到了除夕当日,戏院上下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陈子夜和沈时亦,以前是观妙,她们三个在一众师姐妹中个头最高,爬高摸顶的活儿就全交给了她们俩。   沈时亦在戏院大门上挂灯笼,陈子夜在后厨帮忙,她切菜很细致,但速度太慢,被梅汀推到一边,“你赶紧到客厅帮忙去,别给我捣乱了,看得着急死我了!”   陈子夜冲她吐吐舌,“……我切的还是很细的。”   她拿了几根黄瓜丝,在手里扬--------------/依一y?华/了扬,被梅汀举起菜刀吓唬她,“还不快走!”   “走走走,我这就走——”   范师傅正往除非送刚包好的饺子来,笑话陈子夜帮倒忙,热热闹闹地喊了一嗓子,是他的京剧绝活儿,“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引得众人哄笑。   陈子夜也不在意,接着唱:“眼睁睁高堂母难得相见,儿的老娘啊!母子们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唱《四郎探母》偷偷占了便宜,被范师傅反应过来,一脚差点踢到她小腿上。   范师傅笑得直不起腰,一边骂骂咧咧道,“好你个陈子夜!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陈子夜一溜烟跑开了,连连回头怕范师傅真的追到院子里来,抱着一摞春联差点撞到陈惊蛰,她赶忙道歉,“对不起!陈老师!我实在没注意……”   “不要紧,除夕好啊!”陈惊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我今年留在慕城过年,今晚跟你们一起过,正好节后休息几周,三月份我就带你一起去参加全球巡演了,你是第一次出国吧?”   陈子夜诶了一声,这些都还没听师父提过。   陈惊蛰说:“瞧我,差点忘了,你师父可能还没告诉你,《盐梅》在慕城淹了两场就收到欧洲多个剧院的表演邀请,我们项目正好也有巡演的意向,年前已经在敲合同细节了,等都确定了再跟你说一声。”   “那……我是不是得去很久?”陈子夜的课表一贯排的很满,这是她外婆从小教给她的习惯,每天睡前都会简要罗列一下明天和本周必须完成的事项,精确到某本书读到哪一页,“我担心会耽误戏院演出。”   “你也没什么演出了呀。”陈惊蛰解释,“你们接下来就要忙旧梦新颜的表演了,出演人员还得有个三四个月的封闭培训,你师父那边哪有人力再进行戏院日常的排戏啊。”   陈子夜小声地说,“我报了梅妃的……”   “哦——这个给沈时亦唱了。”陈惊蛰玩味地拿食指点了点她,“不错呀,《梅妃礼》这种珍贵不对外的剧本都拿得到,你唱得挺不错的,可惜这出更适合程派京剧,不怎么适合你的声线。”   “啊……”陈子夜淡淡失落说,“师父还没告诉我。”   陈惊蛰说:“估计年后再说,反正人选已经定了,梨园落角没有声卡、滤镜那一套,实打实的靠真功夫上台,这次丢了梅妃,下回唱杨玉环就是了,你往高处唱,又不是不行。”   “嗯!”陈子夜很快恢复神色,认真跟陈惊蛰道谢,说以后会勤加练习,跟她多请教。   被陈惊蛰笑着打断说,“我发现你这孩子,确实跟你师父说的一样,有上进心,没事业心,我就是这么一说,用来安慰你的,傻姑娘,放我年轻那会儿,丢了角色我能哭天抢地好几宿。”   陈子夜羞愧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就是觉得,沈时亦确实唱得挺好的。”   她与观妙一样,嗓音偏浑厚,长相也更英气,能唱反串,多三分国破山河在的豪情。   “输给她……其实也不冤枉。”陈子夜补充说。   陈惊蛰不跟她开玩笑了,认真安慰她,“你这样的心态也挺好的,看得开,看得淡,反而不经意之间容易得到更多,况且戏剧这个东西,也不见得你要唱一辈子。”   陈子夜没有接话,跟陈惊蛰微微点头,便擦身而过先去忙了。   走在路上,陈子夜有点失神。   倒不是终面落选这件事,其实她心里不是没数的,这么久了一直听不到风声,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没有入选,师姐妹之间良性竞争,自然就不必要在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面前,抢着炫耀了。   她丧气的点在于,戏曲对她来说,像是外婆和命运的馈赠。   她当年只不过是十岁的小朋友,根本也没有太多选择,甚至都不理解什么是戏曲,关注点都在那些华丽的行头上,甚至分不清杨玉环,她那会儿只记得她最喜欢《还珠格格》里面的晴格格。   这些年她日复一日地努力,但好像更向往去大学读书。   读什么呢?   读戏剧表演,还是读什么呢,其实她没有真正细想过,也没有太多概念。只是在梁季禾说到法律和物理时,她会很心动,那些未知的、理性的、陌生的学科,点燃了更多她对于梁季禾的向往。   带着这样的情绪,吃完了年夜饭。   陈子夜手上还拿着范师傅、陈师叔、梅汀他们给的红包,就连远在老家的刘桂雨都不忘给她寄了几盒零食蒸蛋糕,还知道选零糖的,让陈子夜在这个夜晚心里一下子暖融融了起来。   反复看了看手机,却一直不见梁季禾来电。   只有在年夜饭时,他发了一张图片,跟她问好,说自己在爷爷奶奶家过除夕。   像是笃定他今晚一定会来跟自己过年,哪怕不是一起吃年夜饭,也一定会来跟她一起度过今年的最后一秒,越是这样想,越是在得不到回应时,开始隐隐委屈。   ……不会真的不来了吧?   这样的念头刚一扫过,梁季禾的电话就打进来。   他用温柔的语气开口,“吃完年夜饭了吗?”   “……嗯。”陈子夜闷闷一声。   “那就从沉雪浦那边跑出来。”   陈子夜不解地往车库后门那边看一眼,确认没有人,“……你在沉雪浦吗?”   “快点。”   “要干什么……”   梁季禾没说“来了就知道了”,而是用调情的语气笑了一下。   “……”   就像太阳光和三棱镜,看似永远没有交集,却能因为一眼,就能识读心底的秘密。   陈子夜像是受到吸引力的牵引,朝着月光凝落的沉雪浦跑去,在不到十步距离的桥上见到了梁季禾的身影,清瘦嶙峋的气质融入今晚的圆满,恰到好处的转身,朝她张开迎接的双臂。   陈子夜迎着除夕的风,朝他狂奔,每跑一步都有激荡的水声,都有起舞的水草。   像是为他们奏鸣的礼花。   她冲进他结实温暖的怀抱,起伏的胸口喘着气,微微抬起头,赶上远处十二点破晓的焰火,涌上天际的灿烂,打碎她嘴里刚要说的“新年快乐”,直接被梁季禾以吻告白。   他伸手拖起她的腰,手掌垫在她的脑后,使她借力仰起头。   她喜欢搂紧他的脖颈,她喜欢听他轻而急促的呼吸,她喜欢躲在她的大衣和怀抱里。   红黄焰火闪烁,呼吸在明暗的天色里一深一重,漫天雪花缓缓飘起,他们的影子重合在桥上,落一些到水面,枯萎的开阔荷叶包住月光、星火和雪片,夹在诗歌里,融汇苦乐,压过相思。   献给最美好的爱情。   吻离开时,钟声敲响祝福,“新年快乐,我的小朋友。”   陈子夜清甜的嗯了一声,“……新年快乐,梁叔叔。”   梁季禾把一个准备好的红包,直接塞进她的口袋里,在口袋里握紧她的手。   陈子夜匆匆一眼,瞥见上面有字,忍不住拿出来看,梁季禾的声音落到他的头顶:“偶尔丧气,时常浪漫,永远健康。”   他的心意,一笔一字,一句一顿,都在他未来的人生里。   他把陈子夜重新抱回到怀里,“走吧。”   “去、去哪里?”   梁季禾擦热她的耳朵,野风惊扰他决定时的惊艳,“除夕夜,带你私奔。”   作者有话说:   昨晚实在忙不过来,漫长的讨论,今天更新多一些,可以期待明天XD也会比较多一些。XD是表情哈哈哈,是高兴笑起来的古早表情啦!周末愉快!朋友们~ 第31章、礼物   长路无尽。   梁季禾开着车, 平稳地穿梭在陈子夜陌生又熟悉的山间,地势不高,公路绵长, 但修理得很平敞,除夕的晚上延绵一整条路的灯火,是归心似箭的引路星河。   陈子夜不敢肯定, 坐在副驾驶问他,“……这是去潜县的方向吗?”   “嗯。”   梁季禾应声, 目视前方,跟前车保持较为合适的行车距离, 空出一只手摸了下陈子夜的头。   陈子夜神色迟疑,伸手握住停留在她脸颊的大手,捏了捏他分明的手指关节,“你是要去我家吗?”   她不愿意带他回去。   早些年放春节假,她还会回家待个三四天,见一见其他亲戚,但这几年没有人打电话特意要求她回去, 她就换成微信逐一问好,默认戏院春节也有节目演出。   “不是。”梁季禾淡淡地笑, 早就猜透她的心思,“你想回家看看吗?”   “不想。”陈子夜回答得很干脆。   她压低着声音也没觉得有什么伤感,“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这样, 可能是我离家比较早, 我其实心底里并不讨厌他们,但是也亲近不起来。以前我回家过春节, 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也是, 更加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我们都会变得很别扭……”   梁季禾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袖口,认真思考怎么回复她。   陈子夜垂下眼睛,有点困倦,每次提到原生家庭都会有点提不起深聊的兴致,她歪着头也习惯跟自己和解,“可能是我人情淡漠一点,不过我对感情并不迟钝,我能感觉到很多人对我的好……”   陈子夜眼神炽热地看向他,梁季禾能觉察地出来。   相比在外人面前藏匿心思,他更愿意在恋人面前毫无保留。   等红绿灯的间隙,梁季禾把车停稳,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我父亲去世后,我想了很多,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突然有一天被领到太平间去辨认我父亲的尸体。”   那是没有重新打理过的身体,跟他父亲平生一丝不苟的讲究完全不同。   梁季禾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   警察站在他身侧,甚至无法跟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商量身后事细节,但他却只能铆足了一口气说出,如果地方政策允许,希望可以棺葬。直系亲属确认意外死亡的情况时,由他来抬首,拜托其他人抬足。   但除了林叔,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陈子夜心里像是木头上的裂纹,只因为一瞬间的心疼而裂开,她双手握住梁季禾的胳膊,侧过身,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柔声安慰说,“我们不讲这个了好不好,我不想看你难过……”   “没有。”   梁季禾平和地冲她笑了一下,安慰说:“当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是其实我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有一天我问林叔,认尸那天他为什么不害怕,他告诉我,他跟我父亲共事十余年,虽然只是司机,却用的是共事,这也是我父亲的说法。他是个生在尔虞我诈的世界,却很快意江湖的人。”   梁季禾的印象里,他父亲除了商场上不留情面,偏好赶尽杀绝外,生活里可以算得上以为风流的君子。   他会为太太种满一整个花园的芍药和黄玫瑰,他会在下过雨的傍晚邀请梁季禾一起欣赏彩虹,讨论衍射和光谱,他会称呼林叔为老伙计,笑成他们俩才是老来伴。   他再忙也会细致到,跟梁季禾一起看完了几百部纪录片。   最重要的是,他教会梁季禾,优秀而不优越,永远为他人存一份最朴素的善意和尊重。   “你发现了吗?当你极度难过,极度抽离的时候,其实想起感情的部分是极少的,所有的思念会变得很具象,变成曾经一起做过的蛋糕,一起种过的花,一起聊过的金庸和Steven Weinberg。”梁季禾重新发动车辆,温柔地说,“能抵挡时间的东西,大概真的就是永远创造回忆,永远想念吧……”   陈子夜想起外婆买给她的透明气球,飞上天时冒着彩虹色的光。   她心里觉得温暖,像是对粱季禾许诺,“嗯!就像你跟我说过,外婆的爱不一定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但也许会变成朋友的关爱,恋人的钟爱,之于你,之于我,都会是这样的!”   梁季禾抿了下唇,无声地笑了一下,“你记得这么清楚……”   “嗯,你教我的,每一句我都认真记下的。”陈子夜的语气说得再理直气壮不过。   但融化在梁季禾心里就变成了一种情话,“你就哄我吧。”   “真的——”   “反正你说什么在我这里都奏效。”梁季禾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陈子夜清清甜甜地冲他笑了下,“这句我也记下来了。”   梁季禾心情大好,佯装正经地让她坐好,抱着他的胳膊耽误他开车。   陈子夜哦了一声乖巧地转回去,替他打开音乐,随便哪一首她觉得都可以。   梁季禾一只手搭在车窗上,单手打摆方向盘,他跟着车辆音乐一起,用极其标准又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轻轻哼唱《有心人》,静得惊心动魄,这辆车像是能一直开往春天。   寂寞也挥发着馀香,原来情动正是这样。   曾忘掉这种遐想,这么超乎我想像。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   原来情动正是这样。   陈子夜趁他专心开车,有心人,爱不负,她欺身上去毫不犹豫地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   车开到目的地时,陈子夜已经在车上小睡了一觉。   被梁季禾轻声唤醒,已经过了凌晨两点,问她是这里吗,他是按照戏院资料导航来的。   陈子夜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梁季禾带他来了潜县的桃山槐海,这是一处不知名景点,如同名字所言,既有大片桃林,也有大片槐海,千里芳菲,万里雪飘,没有人喜欢,这让陈子夜一直不理解。   但是没有人来也好,因为这是他们县城允许本地人棺葬的地方。   她的妈妈和外婆长眠于此。   “你怎么会想来这里?”陈子夜下了车,自然地被梁季禾牵在手里。   梁季禾直接说:“新年第一天,告诉外婆和妈妈,以后有我,让她们放心。”   “她们可放心我了……”夜风吹来,陈子夜靠近这里时,开始有一些鼻酸,“我其实曾经幻想过,将来有一天能带着我的先生和孩子,来看望她们。”   听得梁季禾心猿意马,陈子夜慌乱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嘲笑我……”   “怎么会。”梁季禾轻笑一声,“你没有别的意思,就该轮到我苦恼了。”   陈子夜领着他准备往后山走,却被梁季禾十指相扣带到了车后,打开后备箱才发现有几束花,寓意思念的黄白马蹄莲,简洁高雅的包裹在花纸里,还有一束香槟玫瑰,梁季禾拿在手里。   “这束送给你。”   “我也有?”陈子夜微微惊讶,心底欣喜,女孩子爱花,她的目光都被花束吸引。   “嗯,家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没有。”   梁季禾说得再自然不过,陈子夜却倏地张开一只手臂,隔着香槟玫瑰抱紧他,头埋在他的胸口,   心里温暖,不肯松手。   梁季禾在她耳边轻笑,“走吧,外婆和妈妈看到你这样,要笑话你了。”   “是哦。”   陈子夜松开手,抱紧怀里的花束,重新说了一句谢谢,领着梁季禾往山后墓地走。   桃山槐海海拔不高,跟一般景区的山丘差不多,走几步就能看到方方正正修葺气派的墓地,满山光秃秃的植被,但气氛并不森然,遥远处可以看见不少亲属在放烟花、烧纸钱。   空气里弥漫的依然是新年的融洽气氛。   陈子夜的外婆和妈妈隔得并不远,每个人的墓地都打扫得非常干净,墓碑上永远年轻的笑容,温柔又和煦,完全没有陌生感,他突然理解了陈子夜的容颜,有一种恰如其分的美。   放下花,陈子夜一字一顿给外婆和妈妈介绍,“阿婆,妈妈,我来看望你们了。”   不知道你们今年冬天过得好不好,阿婆的手容易生冻疮,一定要多涂一些药膏,妈妈喜欢吃杨桃,不知道你今年吃到没有,会酸吗,我今年也过得很好,比以往那些年要更努力一些。   交了人生第一个男朋友。   他温柔,博学,善良。   他教会我,爱无私,情有欲。   他让我觉得,暴雨降至时,我的头顶也会有人替我撑伞。   阿婆,妈妈。   我想,我没有让你们失望,今年也没有。   我依然勇敢,清醒,踏实。   我依然在努力成为善解人意的恋人,诚实靠谱的工作搭档,和心存善意的陌生人。   希望你们放心,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梁季禾像是能听清她的这些心里话,站在她身边,坚定地揽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外婆的相片,在心里郑重许下诺言——谢谢您,把小子夜照顾的这么好,未来请放心交给我。   “你在想什么?”陈子夜看向他。   梁季禾守口如瓶,笑意渐轻,敬重的目光还落在外婆的相片上,“在想——你漂亮得合情合理。”   ……   从山上下来,陈子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指着不远处说,“还算我父亲、刘阿姨有点良心,看到墓地干干净净,我打心底里感谢了他们。”   梁季禾问:“那正好回去看看?”   “不……”陈子夜还是果断拒绝,娇嗔地看他一眼,“谢归谢,你不要戳穿我好不好……”   梁季禾理解似的笑了下,低下眼冲她暧昧的笑着,“那也得找个地方住,我开不了回程的夜车。”   本是一句撩拨她的玩笑话。   却被陈子夜正常当了真,她绷着一张小脸,认真思考后说,“我家里不行,但是可以去我外婆的老房子,只要稍微去去灰就能睡一晚了,距离这里很近,但跟我家不挨着,应该碰不到。”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嗯?”陈子夜反应过来他又在笑话自己,攥紧拳头撞了一下他的肩头,被梁季禾迅速捞回怀里,假装吃痛地样子,逗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耳朵发热,陈子夜嘟囔着挣扎了一下,“我不跟你胡说了……”   正在细软留情的时刻,梁季禾的手机响了,还是一通视频电话,陈子夜离得很近,用余光不经意也能扫到“乐芙”两个字。梁季禾蹙了下眉,犹豫了几秒,还是接通。   背对着手机,陈子夜不知道视频里的人是谁。   但能听见她清甜元气地问好,“Happy New Year!我们梁先生在忙什么呀?你那边怎么黑漆漆的,你在外面吗?今天不是除夕夜吗,陆谨言他们居然会让你出来?”   “我在爷爷家吃过年夜饭了。”答非所问。   那个女孩子也不追问,继续说自己的,“我们今天也有在吃团圆饭哦!留学生大聚餐!不过我不会做饭,我只能帮忙多吃一些了,今天我妈也很好笑,她跟我说今年我没有回家过年,她很伤心,看着落叶还给我写了一首诗,可是我看到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不就是脱落酸吗!妈妈说我毫不浪漫,超嫌弃我——”   梁季禾没接话,但还是被陈子夜发现,他发自内心的淡淡笑了一下。   “我今天中午就已经开始喝上了!你不喝酒真的会错过微醺这种超级好的体验!”   梁季禾催促她,让她赶紧挂了吧,他还在外面。   那个女孩子也不拘泥,直白控诉说,“行啊,那我挂了,下个月我妈可能会来看我,到时候梁韵姐姐说也准备带小宝贝来玩,你看看要不要一起啊,正好我生日哎!快给我过生日!”   “不去。”梁季禾笑容坦诚,“礼物会到。”   “行吧——记得选个贵的啊!”   梁季禾挂了电话。   不难感受到陈子夜站在一边的情绪变化,虽然不过两三分钟,但她已经闷闷地开始盯着怀里的花束看了,不想搭理他的样子,让他一时间觉得有点高兴,但又有点头疼。   “走吧。”陈子夜说,“留着到我外婆家再视频好了,晚上外面这么冷。”   梁季禾笑着把她的手牵回去,不容许她用力松开,捏在手心里望着她,笑了一下。   陈子夜走在路上想了很多。   敞亮接起视频电话,毫无保留的对话内容,让陈子夜觉得不应该生气,但心底又控制不住地觉得有一些嫉妒,她每次打电话之前都会担心他是不是在工作,也不敢直接拨通视频电话。   唯一一次拨通,还是在犹豫了很久以后,假装按错。   虽然梁季禾立刻就给她回拨了视频电话过来。   陈子夜冷静地想了想,她可能不是在生梁季禾的气,只是对自己生气,她好像就没有办法这么元气热情地跟梁季禾说话,明明只是闲聊和问候,没有任何出格的内容,甚至连语气都是再寻常不过。   但她一瞬间还是觉得……   有些女孩子,大概是天生太好命了,像公主一样,笑起来都像在撒娇。   明明只是很爽朗的笑声啊。   —   这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让陈子夜一路上没再说话。   直到回到外婆家,拿钥匙开门。   她有随身带卡包和钥匙的习惯,所有常用的、不常用的都整合在一起,从来不嫌麻烦,用范师傅的话说,这叫懂事得让人心疼,毕竟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要忘了带钥匙,也没有人能及时给她送。   陈子夜当年没当回事,甚至有点无奈地安慰范师傅说,没有,就是习惯了。   这次轮到梁季禾。   他见陈子夜掏出一个小熊头的绒布袋时,嘴里酸苦,开玩笑说,“你都随身携带么……”   “嗯,证件和钥匙带着,随时办事,或者去哪里,都会方便一些。”陈子夜神色没有异样,在这些方面她不是个敏感脆弱的人,从来不会胡思乱想,甚至主动开玩笑说,“我很小就到戏院了,又不是小公主,难免有时候还是得自己出个门,带上证件也好啊,万一丢了,方便警察叔叔找到我……”   梁季禾微微一怔,什么话都没说。   “别招呼我了,到里面去。”梁季禾心疼得看她一眼,径直跟她去了一间卧室,常年没有人住,老旧的家具都用旧被单罩上了,扯开床上的被单以后,让陈子夜先坐下。   找不到不沾灰的干毛巾,索性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   被陈子夜着急喊停,“床上掀了被单,都是干净的,别浪糟蹋你的围巾了……”   梁季禾笑了下,停了手,坐到她身边,把暖融融的围巾叠好放在她手上,“打算给你当枕头。”   “不要,我靠着你就好了。”   “也行。”   陈子夜刚躺到他胸口,突发奇想掏出自己的手机,举起来问他,“梁叔叔,我们……能不能拍张合照啊?我想到,我好像只有一张你的照片,角度还是侧脸。”   “哪张?”   陈子夜轻轻笑他,“就是《盐梅》开机宴那次,我在席上跟你打招呼,你都没有理我哎……你一直跟梁小姐说话,不过其实……我发现你一直在看我。”   梁季禾提醒说,“就是我跟你表白那晚。”   陈子夜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仰起头闷哼,“谁像你这样表白啊,我物理很差的,万一我听不懂怎么办?”她逞强说,“又或者,万一被我拒绝了怎么办?”   “认了。”梁季禾低着头凑近她,“酒醉之后,冷静了好几天,清醒不了,突然一下子算不明白了,就想着,认了吧,某个人,说什么在我这里都管用,能怎么办呢……”   陈子夜冲他满意又羞怯地笑了下,主动亲了他一下。   只停留一秒就向后躲开。   被梁季禾抓到,垫住她的后脑勺,戳破她的欲拒还迎,深重地回应。   他的喉结轻轻地动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用来透风才开的窗,此刻灌入他的喉咙,却没能让他清醒,他的手掌在有意识地摩挲,她的鼻尖蹭过他的下巴,双手搂紧他。   残留着刚刚酸涩的情绪,陈子夜有点委屈地说,“我也知道说出来显得我很小气,但是我看到你接别人的视频电话,那么自然,我还是有点难过的……”说完抱紧他的脖子,把头埋进去,不想看他。   梁季禾低眉,“她平时不打电话给我。”   “她喊你梁先生。”   梁季禾轻笑一声,“她也喊陈池羽陈先生,偶尔也喊梁韵梁小姐,只是看梁韵会不会揍她。”   “你说到她的时候,也是欣赏的语气。”大概猜到这个女孩子就是所有人口中的“小公主”,陈子夜一下子有点鼻酸,有了一点想流泪的感觉,“她就是那个你每天陪在实验室里的人……”   “那是因为我也得去上课。”梁季禾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吻住她,不让她开口,被陈子夜胡乱推开,既觉得委屈,又讨厌此刻醋意泛滥,还偏偏在他面前沉不住气的自己。   梁季禾好脾气地哄着她,重新把她捞回怀中,抱着她一起侧躺下去,亲了亲她的眼睛。   “不哭了,哭了就不漂亮了,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剧情。”   “本来就不漂亮……”陈子夜说话时,面色红润干净,目光微微动容,神色已经恢复了许多,凑近他的耳朵佯装赌气,语气却温软了许多,“你有像对我这样,对着她吗?”   “哪样?”   梁季禾轻易被她点燃心底的异样,翻身压住她的胳膊,“我甚至都没亲过她……”他覆上她的唇,松开她手臂的那一刻,她主动揪住他的衣领,仰着头迎上去。   他克制着声音低声问,“在这里吗?”   “我想在这里。”陈子夜闭上眼,不敢看他,脑海里能回忆起这间她长大的房子里,每一处角落曾经放置的物件,青瓷碗碟,黑芝麻汤圆,装着小泥鳅的塑料水桶,院里的紫色小茄子。梁季禾也想到这层,手掌的温度慢慢融在她雪白的身上,她安静地感受着梁季禾的动作,紧张得字不成句,“是不是要……”   “我会保护好你。”梁季禾贴在她耳边,哑着声音贪恋此刻的温度,“害怕吗?”   陈子夜绷着劲摇摇头,黑暗之中梁季禾引导着她,“那睁开眼,看着我。”   “嗯……”   梁季禾说:“想着我。”   “嗯……”   迟了一周的暴雪终于降临,院中的尘埃飘起水汽,一口枯井里回响着雪落下的声音,羊绒围巾像是能裹住两个人的肩膀,颜料盘像是多色彩融合流淌在一起,激发难以描绘的感知。   新年的第一天。   夜字含血,枯枝之上有一点绽放的春意,不是腊梅,是武陵色。   梁季禾替她掖好大衣,看着她安心水红的面容,露在外面的脚踝和脖颈雪白,一如窗外,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呼吸停留在上面,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亲吻着还在睡熟的女孩子。   “小朋友,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她还闭着眼,微微轻颤着睫毛,躲在他的衣服里说,“新年礼物。”   梁季禾俯身凑近说,“收到了。”   陈子夜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又往衣服里缩进去了一些。   “那我也送你一个礼物。”   作者有话说:   写完先更新了,真的要慢慢收尾说再见啦。 第32章、最爱   梁季禾的礼物, 是在陈子夜埋头准备签证材料时,他才拿出来的。   “我有电脑的。”陈子夜光看包装盒已经意识到是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她停住手, 不再继续拆包装,“要是能退就退了吧,或者放着也行, 以后用。”   “打开看看,MacBook适合办公学习, 给你带去欧洲用。”   “真不用,我平时不会随身携带, 用电脑的地方也不多,排戏的时候有导演老师会带。”陈子夜沉吟了几秒,有几分含混地问,“你们以前上课是不是都带着电脑去啊?”   “嗯,电脑不离身,不过我那时候也有工作需要。”   “对哦。”陈子夜冲他眨了几下眼睛,赞许地说, “忘了你能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陈子夜接到《盐梅》剧组的邀请,参与四月的全球巡演。   为期至少半年, 主要是在欧美主要地区演出,北欧几个核心城市暂时还没有敲定。她被拉进主演都在的微信群,根据陈惊蛰工作助理的安排, 提供相应的资料, 用作酒店和机票的提前预定。   随行人员中专门安排了一位英语系的学生协助翻译。   除此以外,商务签证所需的境外邀请公司的邀请信, 注明前往目的、停留时间和行程安排, 包括申请人公司的营业执照翻译版本, 及国际旅行保险等,她都会协助完成。   她主动在群里添加了几位女演员的微信,介绍说,她毕业于慕城大学英语系,即将去巴黎第八大学读研,趁暑假有空找到此次剧组翻译的短期实习工作。   让陈子夜不要客气,负责个人申根签证的信息填写和面试筹备就好,有问题随时与她沟通。   ——喊我July就可以,我是七月出生的,期待跟你一起去欧洲工作!预祝演出顺利!   结束短暂的工作沟通以后,July发来这句话,陈子夜认真回复感谢,一并祝福她学业和实习顺利,随即在手机上打开几个她提供的信息表,开始着手筹备出国签证的事情。   她站在梁季禾的书桌边,电脑也拆到一半。   不随意乱动,在等他回房间,好询问他能不能使用打印机。   几小时前,她还在戏院宿舍睡午觉,听着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自从经历了除夕夜那晚的温情,梁季禾几乎推了春节所有的商业饭局,一连几天下午都让林叔开车去把陈子夜接回家。   大多数时间,陈子夜都在安静地看他书房里的书。   他有时候工作,有时候把她抱在怀中,只是晒着太阳睡个午觉,醒来会一起在院里散步,摆弄几盆花,有几株在石头缝隙里长出来的小雏菊,陈子夜问他,“你知道这种花就叫‘飞蓬’吗?”   梁季禾其实知道。   他十来岁的时候就读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他设想的飞蓬草应当是青绿连天,风吹碧波一般的场景,所以当年就忍不住上网查了一下,没想到就是日常所见的菊科小白花。   梁季禾转过头撞上陈子夜期待的目光,他淡淡笑了下,“这样吗?”   “嗯!”陈子夜蹲下身去,指了指裂缝里这道阳光,“以前桃山槐海遍地都是这种小雏菊,等春天来了,我就会跟外婆一起去采,能捣碎了当调料,也能煮水祛风湿和水肿,你不要当杂草锄掉哦。”   梁季禾很有耐心地听她说话,“那就留着,等春天花开的时候,我们再来摘。”   她讲话时语速偏慢,与表演时不同。   总是慢悠悠一字一顿地讲话,有一种能让人安心沉静的力量,仿佛遇到一切问题,都能好好谈开,不与人争辩,又心中了然进退,梁季禾想,她这种习惯可以叫做“温柔刀”。   两个人不需要刻意找一些话题,总是想到什么、看到什么就聊几句,有时候陈子夜读到书上有意思的部分,也会拿给他看,问他是不是这样理解,也尝试着翻了几本物理书,很快就会犯困。   有几次醒来时,已经窝在梁季禾的床上了。   今天亦是如此。   睡醒开始拆梁季禾送给她的礼物。   “来喝一点温水。”梁季禾拿着水杯和几粒感冒药走进卧室。   陈子夜诶了一声,拧着眉心指了下他手上的胶囊,轻轻撒娇,“我能不吃吗……”   “你鼻音有点重,喝了预防感冒。”   “那你也得吃。”陈子夜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身边,拿了一颗递到他嘴边,“啊——”   梁季禾往后偏开头,失笑着说,“我又没生病,到时候谁不舒服谁知道。”   “那可难说。”陈子夜笑着提醒,“感冒会传染的……”   “这样传染?”梁季禾低头想去吻她,被陈子夜灵巧地躲避开,扬了扬手里的药,“我得吃药了哦……”难得主动挑衅,却挡不住梁季禾擅长将计就计,他哦了一声,直接含住陈子夜的手指。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像是将药吞下去。   陈子夜看愣了眼,没预想到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被他做得沾满晴雨的气息,目光还在他游刃有余的笑容上,下一秒他亲上来,推搡之间又将那颗感冒药抵了回来。   糖衣已经破了大半,两个人沾了一嘴的苦味。   梁季禾坏笑了一下,“这叫有苦同吃?”   “才不是……”陈子夜嗔怪地瞪他一眼,坐回到书桌前,继续把新电脑拆开,漫不经心地问说,“能用你的打印机吗?我想打印一些办理签证的材料。”自顾自地又念了一句,“我还得趁二月份好好练习一下,听说问题回答得不合适,是会被拒签的,到时候要是没有审核通过,那我也太耽误事了……”   梁季禾走到她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上,让她安心,“不是有我么?我会陪你去的。”   陈子夜回身抱住他,缺乏自信地摇了下头,言语之间透露着担忧,“那我要去好长一段时间的嘛,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你身后,你还有工作要忙呢,听不懂英语真的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其实我异地办公,也不是不行。”   “不要了——”陈子夜抬起头看他,坚决地皱起眉,“我得自己去克服这些工作上的困难。”   梁季禾也不做勉强,了解她是个骨子里就踏实努力的女孩子,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无奈地说,“你尽力就好,不要太逞强,其实有时候被喜欢的人需要,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嗯,我知道的。”陈子夜欣然地冲他笑说,“我有需求一定会求助你,比如——这个打印机。”   梁季禾也轻轻笑了一下,“我来。”   陈子夜在旁边拆开电脑,按照新机流程设置好开机密码、登陆自己的iCloud账号,下载了一些必备软件,间歇时间梁季禾也替她连接上了打印机,替她把材料分开放好。   陈子夜正在认真适应新电脑,鼠标移动方向跟她之前的电脑相反,打印机咯噔咯噔发声颤动,她正在搜索面签如何回答的经验分享,眼神专注在网页上。   梁季禾勾下腰,单手撑在桌面上,发了一份资料到陈子夜微信上,“打开看看。”   “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   陈子夜听从他的指示,是一份可供多人编辑的Google文档——   sheet 1,已经做了申根面签的资料整理。   既有标准答案可以直接背诵,也有分散问题汇总。   sheet 2,替她确认了所有巡演目的地的剧院地点,住宿安排,以及周边的饮食和景点。   一些标注建议步行欣赏,一些贴上了图片指引路线,还会有时候加几句专属于梁季禾语气的叮嘱,买票记得先下载SBB,有一些地点只能先看好时间,提前去火车站购票。   找不到入口很正常,不用焦虑,连警察都经常找不到。   格林德瓦容易下雨,马其他的阴天有免费的菠萝酒,南法的海面是玻璃蓝色。   如果爱琴海有很多人,就去亚得里亚海看看,附近有萧伯纳觉得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叫杜布罗夫尼克,但我觉得很一般,随便看看。   sheet 3,是多个学校的课程安排。   这趟出行至少半年,欧洲的生活节奏非常闲适缓慢,安排的表演场次想必不会太多,已经标注了一些梁季禾觉得有意思的课程,戏剧文学、新闻写作、金融数学、热能工程、新媒体设计等,大多数针对一二年级新生开设,有些梁季禾曾经选修过,也有些纯粹是听几节课,打发时间。   找到感兴趣的方向更好,没有也没关系。   迷路本来就是前路的一部分。   提醒你,大多数老师非常欢迎来听课的学生,尤其是你漂亮得太显眼了,小心被提问。   别回来跟我哭啊。   sheet 4,只有一行字。   记得想我。   陈子夜吸了下鼻子,明明只是去半年,却突然心里开始打起了几秒退堂鼓,她仰着头看向梁季禾,眼神里除了感动,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崇拜,“这些都是你整理的啊?”   “嗯。”   “我都不想出国了……”   梁季禾拿话逗她,“那不出国了。”   “那不行——”陈子夜狡黠地吐了下舌,“那我还是要努力工作的,我从今晚就开始仔细研究你发给我的资料,每个字都好好记住,而且会一直一直保存着。”   梁季禾意料之中地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吹到她的脸上,透着一股引火的意味,“今晚不行。”   “……为什么?”陈子夜问出口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拿手掌推了他一下。   却被他关了灯,才不过是傍晚,冬天的昏暗天色已经默许此刻的暧昧,薄暮打在雏菊上,人与盛满米酒的青瓷皆醉,他的手掌按在她的后颈上,将她抱紧抵在整面墙的书柜上,背脊在打颤,眉上风止,月色的白亮透彻也抵不过眼前人的领口,他站立着径直吻上去,带着强烈不舍分别的意味。   鼻息之间带着他身上温柔的气味,她没有落地的真实感,像坠入游乐场海盗船的俯冲,失重感涌上心里,堵在嘴边,她只能情不自禁地抓紧他的衣领,轻呜着说不出话。   ……   将沉的夜色,兴许少了清酒,少了槐花,却落满了想念的初春柳絮。   —   顺利办好申根面签,拿着机票通过闸机口那天,范师傅领着几个师姐妹来送机。   陈子夜说着话、听着叮嘱时,眼神不经意地往梁季禾那边瞟,尽管这几天已经亲密至心底,也挡不住最终分别这一刻的舍不得,她一瞬间极其想冲进梁季禾的怀里,跟他说——   我会想你。   但始终不能,陈子夜挥着手笑着走进登机口,转身那一秒才落下眼泪。   自从中选投入范师傅门下,她已经八年没有独自一个人长时间离开戏院,纵然July和陈惊蛰都在身侧,她也还是藏不住心里的复杂情绪,见有人看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向自己,赶紧抬手胡乱把眼泪抹了。   July安慰她说,“半年就回国啦!你就当出国旅游嘛,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帮你的,到时候趁休息,我们俩就去打卡各种景点,我可以给你拍很多美美的照片,还可以发朋友圈!”   陈子夜嗯了一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羡慕她的勇气,“你一个人出国读书,真勇敢。”   “那我毕竟是学语言的嘛,有机会还是在国外的环境里好好练一练!不过我是肯定会回国工作的,我的人生理想是成为一名外交部的翻译官,堂堂正正站在喜欢的男生身边,想跟他并肩作战!”   陈子夜听完眼睛都变得更亮,衷心祝福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在心里暗暗说,她也一定会的。   成为温柔自洽的恋人,并肩作战的同事,经过岁月验证的朋友。   是无论何时何地想起,都会备受鼓舞的一件事。   跟梁季禾留给她的备注一样,欧洲的节奏总是在下雨时急躁,在晴天时悠闲,交替而来的雨季将时间轻轻松松推移到四月,放在国内,应当是最好的流萤柳莺的季节。   在这里,街道多了几分空旷和陌生,少了一些委婉熟悉的浪漫。   写在日记里的话,也大多数在电话里都告诉过梁季禾,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认真听,每一次都是等到她撑不住合上眼他才会挂断,有时候甚至会一直连着,早上醒来就会听见他隔着白夜的早安。   时针有意义地游摆,文字赞颂这些热烈而盲目的玫瑰。   昨天。   我们在苏黎世降落,去往英国的路上选择了火车,我跟一个漂亮的香港小朋友邻座,她会说英语、粤语和日语,她害羞又小声地问我,“姐姐,我们可以聊一个天吗”,我感觉我像是踩在丝绒蛋糕上,实在是太可爱了,完全没有办法拒绝她,她教我唱了一首粤语儿歌。   红风车,转一转吧,福来我家。   求丰收雨点降下,花儿别怕,红花开笑一笑吧。   我们在火车上超小声地一起唱了好几遍,我觉得粤语歌好好听,我大概能理解你喜欢粤语歌的原因了。我正在跟剧组里的音乐老师学吉他,只会最简单的几种指法,等我多练习几百遍。   我想唱一首《最爱》给你听。   今天。   有一个好消息,剧院新增了一场演出,地点设在奥地利。我记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爱在破晓黎明前》时,你跟我说过的地方,也是男女主角互生情愫的地方。   还没有定下具体时间,如果可以,我很想跟你一起在维也纳下车。   在雨中奔跑,在街道上追光,在没有人的地方接吻。   明天。   我明天要去参观你的母校啦,而且我特意选择了物理学院的课,我连名字都看不懂,但是我只要想到这是你曾经上过课的地方,我就觉得时间好像会穿梭,我们好像平行时空里变成了同学。   我不是从小失去母亲的陈子夜,你也不是从小失去父亲的梁季禾。   我们会认真听课,你会给我讲解听不懂的地方,我会偷偷在你的书包里塞一个小熊挂件。   阴天。   我至于忍受不了吃面包了,我跟July找到一家韩国人开的中国餐馆,实在是太难吃了,我第一次吃到汤汤水水的麻婆豆腐,而且辣味有一点奇怪,但是我们没有放弃。   到晚上,我们按照你的指引找到了KwaFood Deep Fried Skewers,不愧叫夸父炸串,甚至有地道的麻辣拌,这是我到英国以后吃的最开心的一顿饭了,果然只有中国菜可以温暖中国胃啊!   临走的时候July问老板,可不可以卖给我们一瓶麻酱,我们打算接下来的日子里拿它拌意大利面。   晴天。   这两周没有安排演出,我几乎都在教室和图书馆里度过,上满了白天所有的课程。   最喜欢的,还是上完了五节戏剧文学课。我第一次在课堂上主动发言,讲了《长生殿》的梗概,班级里有其他两位来自中国的女孩子,她们有帮助我补充翻译,老师让我唱一段,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但是还是唱了一小段,我看到外国同学都听呆了的样子,一下子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想唱好昆曲,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雨天。   今天我又去你们物理学院上课了,我真的是愈战愈勇,经历了上次一整节课什么都没有听懂以后,这次我喊上了July一起,可惜,她也听不懂,她说,换句话说,大概就是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比如说,Quark Confinement,这个是夸克的意思。   但是由于强相互作用力,带色荷的夸克被限制和其他夸克在一起,两个或三个组成一个粒子,使得总色荷为零。夸克之间的作用力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增加,因此而不能发现单独存在的夸克。   ……   July说,算了吧,术业有专攻,我们学好浪漫的文科,把丈量世界的任务交给伟大的科学家。   我觉得,要不然还是回去找你给我讲吧。   大概这辈子能听懂的物理知识,只有你的告白了。   陈子夜今天上完课,背着单肩包走在校园里,经过时细看才发现,如同梁季禾所说,伦敦政经是没有完整的校园范畴的,教学楼零散又有序地分列在伦敦市中心,来来往往很多人,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肤色,不同的交谈,有学生在沿街做访问,为自己的期末论文做一些调研。   “看着点自行车。”梁季禾提醒说。   陈子夜说好,突然想到今天在课堂上老师问她的英文名叫什么,她在出国之前跟梁季禾讨论过这个问题,梁季禾说Midnight就可以代表“子夜”,也有很多人会用这个作为昵称。   陈子夜就直接据此回答了老师。   想到这里,陈子夜心血来潮地问他,“梁叔叔,你呢?我才发现我不知道你的英文名。”   梁季禾在电话那头停下手里挪动鼠标的动作。   他想了想说,“大部分还是喊我Liang,为了交作业可能会补个Dowson。”   “是个物理学家的名字?”陈子夜本能地想。   梁季禾轻笑一声,“那倒不是,好像是我小时候吃过的一个巧克力,封面上的角色名称。”   两个人同时又笑了起来。   梁季禾突然问,“你想我吗?”   “……不想。”陈子夜说话时已经有点鼻酸。   “不想,我就飞去伦敦抓你了。”   陈子夜笑着撒了下娇,“那我要是说,想你,你就不来了啊?”   “想不想,我都是立刻飞过去看你。”   “你说真的吗?”陈子夜第一反应希望是真的。   明明也就几个月,但好几次在梦里都梦见,她睡醒一睁开眼,他就在身边。   他答非所问,明晃晃地说,“想吻你。”   陈子夜咽了下喉咙,耳朵顿时一红,轻轻嗯了一声。   穿过人群,有中国学生见她在用中文打电话,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迎上去,只动嘴说“Excuse me”,没有出声打扰她,扬了扬手上的纸质问卷,冲她投递元气又明朗的笑容。   她长在阳光下,看起来完全是个东方人的模样,却能白得透光。   眉眼之间全是精致的灵气,双眸如水透着萤星,四肢纤细,头发长而卷,却不显得魅态,整个人自信又自由地等待她帮忙,陈子夜连忙说,“我回去打给你哦。”   匆匆挂了电话,准备帮忙,很难拒绝这样的极其惊艳的女孩子。   纵然是在戏院长大,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容貌,她也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   “您也是中国人吗?”陈子夜小声问。   “对呀!我是慕城人,我在这边读书。”   “我也算是,我在慕城长大。”陈子夜难掩欣喜,他乡遇故知可算是体验了一回。   “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她递上一张社团的活动海报,跟爱情主题有关,但是是由物理学院主办的,有一场关于吸引力与爱情的演讲,定在下周,下周可以去工业楼挂情人锁,写祝福。   陈子夜很感兴趣地点点头,“我想参加。”   “好啊,那你加我WhatsApp或者微信都可以,我叫Jasmine。”   她的声音跟人相符,有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让人没有办法拒绝。   跟着她慢慢走到工业楼前,在凹凸的类似攀岩的墙壁上,也就挂满了同心锁,还贴上了不同语言的彩色祝福纸片,除了美好的爱情,也有人许愿老师高空作业,给个高分好放假。   陈子夜也拿了一张,想了想,只写了三个字。   比较低势的地方都已经贴满了祝福,她只能等其他同学用完可移动的梯子,她再爬山去,贴在了高处,在扣锁时,梯子被经过的人不小心碰了一下,轮子打滑,虽然被人立刻扶住,站在上面的陈子夜还是猛地一晃,心有余悸地松了手,情人锁掉下长梯,叮叮哐当响了一路。   陈子夜立即爬下来,很紧张地想找回这个同心锁,却不知道滚去了哪里。   她失落地四处张望。   Jasmine本来站在远处,见梯子被人撞到立刻冲过来,第一个扶住,她走过去关切地问,“还好吗?”   “……嗯,就是我的锁丢了。”   Jasmine冲她爽朗地摇摇手,“这没关系的,我多年前就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当时情人锁挂的可牢靠了,我偷偷挂在最高的地方,就好像能接近上帝一点,但还是跟喜欢的男生分开了。”   陈子夜见她认真安慰,释然地笑了下,跟她开玩笑说,“我们还是等回国,拜拜月老庙比较灵。”   女孩子说姻缘,一起谈笑,如果还能一起喝杯奶茶。   简直是一种不期而遇的美妙。   两个人想到一起。   但Jasmine说,“我现在赶着回实验室,等到演讲那天,我再请你喝咖啡,吃小蛋糕。”   “嗯!我一定会来。”   “好耶!”Jasmine看了眼手机时间,预备要走。   恍然想起来似的,跟陈子夜说,还没有加联系方式呢,“我来扫你。”   陈子夜果断地把手机转向她,笑着跟她挥手道别,一拿回手机发现一条新添加好友提醒。   通过后,她发来第一句话。   ——hihi,我是Jasmine,中文叫沈乐芙。   作者有话说:   我写了十几年日记,有时候长,有时候短,偶尔回看的时候,发现全是吃喝吐槽哈哈XD晚安朋友们! 第33章、教堂(完结)   陈子夜若有所思地回到酒店, 正准备洗把脸,等休息够了喊上July去一趟超市。   《盐梅》剧组原先安排的是几套并排挨着的独栋。   虽然行程总是在不同城市间变动,但大多是火车两三个小时可以当天往返的距离, 按月短租,相对划算,但考虑到主创人员年龄要么相近, 要么差距太大,住太近私人关系上难以管控。   陈惊蛰就替所有人排了板:只定每日基本食宿费用标准, 不限地点远近。   只要不耽误排练和演出就可以了。   陈子夜不作他想,每次都跟July一起跟着演出地点走, 选最近、最安全、最接近费用标准的房间,足够她们俩一人一间,便于互相照应,除了离大型超市远一些,在伦敦住的酒店环境是最好的。   邻近市中心,晚上的交通却不是非常拥堵,沿街一路往南走, 陆续能看到几个中世纪教堂。   彩绘的玻璃窗上倒映着人鱼的影像,陈子夜挽着July走在灯下。   July横着周杰伦的歌, 感慨说,“我们这样让我想起大一刚开学那会儿,我不是慕城人, 第一次来这边读书, 总是等太阳都落下去,稍微凉快一些以后, 跟大学室友一起在学校和商业街乱逛。”   “慕城大学有门禁吗?我还没有进去过。”   “没有那么严格, 下次我带你一起进去, 门卫大爷看你这么漂亮,肯定不会拦你的!”July细数学校里的多个食堂,跟伦敦的学校对比,一张嘴不停地往外倒豆子,“我没想到伦敦政经这么开放,一座这么古老的学校,大楼竟然散落在市区里。”   “嗯,我这几天去蹭课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好多中老年人。”   “是啊,我今天还去挂了那个同心锁,是物理学院的一个活动。”July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一把握住陈子夜的手,兴奋地说,“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今天在工业楼前,居然见到Jasmine Shen本人了!我还是几年前,在慕城大学听过她的演讲,她的长相真的完全不会忘记!”   “……嗯?”陈子夜微微一怔,好奇地问,“她也是慕城大学的吗?”   “那倒不是!但是她从小在慕大就很有名,现在物理系招生宣传片里还有她的祝福语!”   July把从学校里听来的传闻,一一告诉陈子夜。   Jasmine的曾爷爷,是慕城大学物理学院第一任院长。   也是当年清政府第一批送去日德的留学生,回国后立志科研救国,却屡次无端被抓捕入狱,散尽家财人才能被捞出来,无奈之下,只能职业救国,在慕城投资创办了多家染布厂和火柴厂。   也算是第一批实业救国的企业家了。   除了表面上的生意往来,背后还会不断资助女子学校、工人学堂,甚至是可以教授英语的教会学校这些,培育了一大批想投身科研的学生,自主研制了多项炸药工程。   而她父亲也是国内知名的物理学家,早年在杜克大学任教,回国后进入慕城大学热能与动力工程研究所,听说很多年前Jasmine有空时,经常跟着她父亲去慕城大学听课,原以为十来岁的孩子根本坐不住,没想到她总是乖巧地坐在第一排,甚至能慢慢跟上她父亲的节奏。   “听说十五岁就已经被伦敦政经录取了,二十出头就已经博士毕业,现在好像留在伦敦政经主跟一个实验项目。”July说得心神向往,“她这种放在古代,就是真正的名门大小姐了!”   陈子夜惊讶地张张口,“她好厉害……”   “好羡慕啊,感觉有些人生来就站在终点,只需要做喜欢的事情,不用担心人间烟火,感觉这样的人也往往更容易成功,我的爸爸妈妈没有读过大学,不过他们都非常爱我!”   羡慕归羡慕,July还是乐观地揽过陈子夜的肩膀。   “这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我们不要比较,我们只跟自己较劲。”   陈子夜拉过搭在她肩头的手,认真对她说,“而且你也很厉害呀,你考上了全国最难考的大学,有机会到国外读书,还有爱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很为你感到骄傲。”   “说的也是!”July年长她几岁,羞赧地说,“感觉你比我心态成熟多了!我还是很容易失衡的,有点骄傲,但是也容易自卑!尤其是比我运气好的,就好像在传递——努力无用!”   “怎么会呢,戏曲上有句话,开戏不能停,入戏不能断,不管台下是一个人,还是一千个人,该怎么演、怎么唱,都得做到位,我觉得很有道理,努力不一定有结果,但能让我觉得心安。”   July一把抱住她,直呼救命,“你怎么那么平和啊!”   陈子夜模仿她的语气说,“你怎么那么优秀啊!”   “那你比我漂亮。”   陈子夜笑出声,“那你比我读书好!”   July也笑着接话,“那你比我细心靠谱!”   “还没完了……”陈子夜笑着推开她,催促说赶紧去超市,她还想买点新鲜的蔬菜水果,晚上可以在酒店房间随便做一些沙拉,再多吃几顿薯条,她回去真的会被师父打断腿了。   “行——”July手指握在一起像盛满桂花酒,对着陈子夜,对着皎月,放肆地在伦敦的街头用中文高喊,“让我们放弃对比!敬更好的自己!敬更好的明天!”   —   没有安排演出的日子,像缝叶鹰低空划过水面时,留下瞬间即逝的波痕。   下了不过两场雨,就到了五月。   物理学院主办的“爱情与吸引力”的主题活动,总共分了三个场次。   只有一场邀请了研究吸引力的物理系教授来演讲,另外两场分别是宣讲性质的卫星项目研究分享,由沈乐芙主讲,和交友性质的舞会,只限学生参与。   演讲当日,陈子夜按流程扫码入场。   那天互相添加微信好友后,她们只是闲聊了几句,大概提了下来伦敦的目的。   沈乐芙替她安排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左右都是中国留学生,便于她交流。陈子夜坐在位置上,手边有印着学校纪念章的笔记本和手写卡,她那张落款不是Jasmine,应该只是参与其中的学生。   但这句话她很喜欢。   ——This suspense is terrible.   悬念是很可怕的。   但是未知的另一面,也许就是希望。   沈乐芙用英语讲述他们正在从事的研究项目,陈子夜大多数时间听不明白,但能听到星星、地球这样的词汇,光看大屏幕上深蓝的星球、绿豆褐的地壳板块,她也觉得很浪漫。   结束后,沈乐芙冲她挥手,踮着脚落下的时刻身体颤了一下,让人觉得很可爱。   沈乐芙问她,“晚上要参加我们的交友舞会吗?虽然可能会有点吵。”   陈子夜敞亮地摇头,“不了,我有男朋友。”   “哦——”沈乐芙本能地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你男朋友一定很帅!”   陈子夜只是笑了一下。   走出礼堂,沈乐芙带她走向咖啡馆。   说上次没有来得及请她吃小蛋糕,难得碰到慕城来的同学。   陈子夜也没有拒绝,在排队等点单的时候,递给她一个小号礼品袋,“这个送给你。”   “好耶!有礼物收!”沈乐芙跟她道谢,大大方方凑到她眼前说,“超级巧!我生日刚过!”她藏不住好奇心,拿在耳边晃了晃,问她,能不能现在打开看看。   陈子夜说失笑,“可以的,不过……只是一份小礼物。”   “礼物才不分大小!”沈乐芙打开礼品盒,发现是一把青色佩流苏的丝绸扇,轻轻打开,半遮着自己的面容说,“我特别喜欢!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像是能被她的元气传染,陈子夜连说话的尾音跟她一起上扬。   “好耶!那我请你吃小蛋糕。”   点单时,沈乐芙站在前面跟店员沟通了好半天,陈子夜只能通过大屏幕上反复闪烁又删除的光标,才能理解,她好像既在单点蛋糕,又在点组合套餐。   把店员说蒙了,无奈地挠了下头。   取到餐品后,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沈乐芙冲她吐吐舌说,“我不是小气哦,是这里的定价非常随意,我算过了,像我这样点单是最划算的!我有个点单计算图表,要不要发给你?”   “啊……”   陈子夜没想到,她交涉半天竟然是在凑单省钱。   完全不符合她的认知,更不符合July告诉她的传闻。   “欧洲人的数学真的很糟糕的,你以后买东西也要自己算一算。”   沈乐芙把冰淇淋蛋糕推到她眼前。   陈子夜还没来得及收回她犹疑的眼神,被沈乐芙笑话说,“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陈子夜如实说,“我听过一些你的传闻,我有一位好朋友是慕城大学毕业的,所以……”   所以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凑单省钱……   沈乐芙理解似的笑了下,“父辈没有哪一个科研人员,是在奢侈享受里做实验的,没必要的钱就不乱花了。”遥遥看了眼窗外,感慨说,国内的四五月应该很美,“好想早点回国工作。”   “今年不行吗?”   “还不行,还没有更厉害。”沈乐芙转回脸,笑着说,“还需要更努力。”   陈子夜沉吟片刻。   “刚刚听演讲的时候,我旁边的女孩子说,你几乎每一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实验室里。”在听到这句赞叹时,几乎覆盖了陈池羽说的那句,梁季禾每天陪小公主待在实验室里,阴霾一扫而空,陈子夜由衷地说,“真的好厉害……”   “你也是啊,我特意搜索了一下你们的舞台剧,才知道你们有好多演员是唱戏曲出身,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应该早就习惯等待和失败啦——”   陈子夜想到,经过几个月的尝试,其实也慢慢找到自己有成就感的事情。   昆曲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其他的学科她也会好奇,但每次研读戏剧典故、挖掘人物弧光时,她都会真正地沉浸其中,不止是戏曲的曼妙,更是文史带来的穿越千年的回响。   她将想法藏在心里,但跟范师傅打了个电话,她想等回国以后,就去报考戏剧理论专业。   如果不能走特招计划,那明年应该就要紧张备战高考啦。   如同沈乐芙所说,早就习惯等待和失败啦   是哦。   陈子夜顿时觉得很酸涩,想到梁季禾的少年时代由这样一个人陪他度过。   真的是太好了。   她太好了。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在她身上,尊贵和平等恰到好处的达成平衡。她拥有真正的热爱和自由,这样的人,引不起陈子夜的嫉妒,有这样的人存在,只会让她觉得——   优秀是所有爱与善的结果。   而不是原因。   —   在奥地利表演《盐梅》时,已经是六月天。   表演厅能容纳四百多人,算是她演出过的最大的剧院。   果然是浪漫的地方,陈子夜心想。   她在剧团也保持了范先生定下来的规矩,候场时给其他人搭把手,不添乱,不玩手机,随时听现场导演的调度。但今晚破了个例,实在没忍住,给梁季禾发了个微信。   陈子夜:我在候场,今晚表演完,就可以有时间在奥地利逛一逛了哦。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爱在黎明破晓》里的场景。   她跟梁季禾无意识的提过好几次,她觉得这部电影的每一幕都好浪漫,连手机屏保都是夜晚的大桥,落满星影,相爱的人牵手奔跑,只留对视的身影。   梁季禾很快给她回复:快了,再撑十几分钟。   陈子夜疑惑地擦了下手机屏幕,想到他可能在国内也关注了开场时间,但明明根据现场反应会增设一些互动环节,他怎么能预估得这么准确?   跟梁季禾在一起,陈子夜也比以往爱琢磨人一些。   她试探性地回复:你是不是在台下啊?   梁季禾:嗯。   ……   ???   陈子夜下意识按灭手机,拿紧在手里,想立即冲出去,找到他,在人潮拥挤中拥抱他。   梁季禾很快又发来微信,低着头轻笑。   ——找得到么?   她觉得她可以。   刚刚表演时,她全情投入没有往台下看的戏份。   如果她知道梁季禾在观众席,她笃定自己可以一眼找到他。   想念是一把利箭,只要他的眼神也看向自己。   她就会一定会命中。   来不及回复,梁季禾已经又发来两个字:等我。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站在原地,后台一向最是兵荒马乱,她一直往后走,凭借着在戏院复试的经验,往人少的地方探索,经过换衣室和导播间,快走到空旷的道具室时。   酒红色绒布突然掀起,一只手将她拉入其中。   黑暗给了她探索的胆量,他不用开口,光凭气息也能让陈子夜抱紧他,背靠在透凉的瓷砖墙壁上,幕布散发一些酸苦的味道,她的嘴口中却是火热灵巧的拉扯。   许久没有被他这样吻着。   陈子夜的肩膀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借力伏在他的肩上,什么话都不必说,借着临近结尾的舞台热潮,世界仿佛只剩两个静谧的人,她还穿着那身繁重的古装戏服,让他在不熟悉的衣服结构上无计可施,只能将裙纱勾在胳膊上,在黑夜的泉溪边用手点燃焰火。   “别在这里……”   梁季禾将她声音捣碎,“我知道。”   贴在她耳边,跟她讲一些平时从未说过的话,断续在舞台剧的吟唱里。   梁季禾哑着嗓子问她,“想我了吗?”   她根本无法开口,微微扬起头,心随鼓点,鼓槌每落下一次,她就会不断吸气踮起脚,衣料的质感轻轻向上牵引,熨帖的感觉只稍微剥离了几秒。   梁季禾哄着她说,“说想我。”   “……想你。”   陈子夜几乎是一路失重状态,车从剧院穿梭到附近酒店的地下停车场。   只用了几分钟。   足够让昏暗和暧昧对接。   关上门,陈子夜伸手去开灯时,又被梁季禾按住手,反扣在门上,但他只是静静地抱紧她,呼吸已经恢复平稳,让她枕在自己的肩上,啪嗒一声双手叠在一起,把灯打开。   梁季禾的声音引导着她,“去洗把脸,小花猫一样。”   “……那还不是因为你,我流了好多汗。”陈子夜接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自己的状态,双唇织上石榴红的莹润,眼神里既是莹亮又是惺忪,有点委屈地说,“我都没上台谢幕……”   梁季禾倒坐在床上,手反着撑在身后,笑着看她,“你还编瞎话骗过你师父。”   “才不是!”   陈子夜被他拿话噎到,佯装去打他,刚凑进一步就被他捞回来,坐在他的膝上。   陈子夜闷哼:“还不都怪你……”   梁季禾无所谓地点点头,统统认账,拿眼神直勾勾看着她,“都算我身上。”   陈子夜不跟他计较,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唱了一半才赶到。”   “那你不是没看到我?”陈子夜问。   梁季禾玩味地笑了一下,“什么样的没看过?”   “我不听你胡说了——”陈子夜站起来,微微用力推他一把,“吃了吗?”   “没空吃。”   “那等下得点一些,不然对胃不好。”   陈子夜往洗手间走,边走边把头发散了,准备卸妆,对着镜子刚拿起卸妆油,倒在手掌心时,梁季禾又从她身后抱住她,下巴磕在她的肩窝上。   陈子夜腾不开手,看着镜子里的他对话,梁季禾亲了亲她的蝴蝶骨,“我跟你一起。”   “不要……”陈子夜脸上一热,虽然他不是没有帮自己洗过澡,但大多是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刻,人有意识的时候她总是低咽着让他避光,“我很快就洗好了,你快出去啦……”   梁季禾伸手拉开洗手间挂着毛巾的抽屉,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   此刻,陈子夜已经低着头打开水龙头,闭上眼拿冷水扑脸,没看见梁季禾找东西的动作,只察觉他流连地松开手,走出去之前还不忘往她身前捞了一把。   床边的床头柜找,窗边的工作桌,只找到一个能用的。   ……   就一个?   什么破酒店。   听到里室传来水声,梁季禾平复了下心情,冷却一下手掌心的温热。   打算出门,快速回来,小别重逢,他知道,他今晚会死在这里。   不买不行。   —   等梁季禾买好东西回来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了陈子夜的人影。   室内一眼看尽,只有浴室地上一滩碎玻璃渣,拿毛巾围堆在一起,地上有一滩水,有人挪了一把椅子过去,撑在玻璃渣上,以防踩上去,浴池边缘搭着一条毛巾,有明显的几道血迹。   梁季禾心里一冷,绷紧太阳穴,开始找手机拨电话。   第一次微信电话没有接。   打第二次时,他已经急促地往外走,电梯按钮无辜地被他重力按了几下。   走到酒店正门时,梁季禾才发现,他拨不通陈子夜几个月给她的国外号码,应该是到期以后没有正常办理,就开始在火车站乱买这种没有开户,只能上网的太空卡。   根本拨不通。   多年前他自己在瑞士滑雪时,单板没能控制好方向撞在树上,肋骨都撞断好几根,空无一人往拖着雪板往铁轨方向爬时,他都没此刻这么慌张,那会儿吐了两口血到雪地上,他都能想起教练说过的求生步骤。   她口语说不利索,又不认识路。   还不知道那几道血迹来自哪里……   梁季禾慌乱之中抓瞎乱跑,沿着路灯往外找,小跑一阵又停几步,看看附近有没有从远处经过的路人,停在有花店的十字路口时,他的微信电话才响起来——   “梁叔叔!”   陈子夜喊他一声,话赶话地解释说,“我经常排练和上课,就把来电提示给关闭了,刚刚才看见。”   梁季禾已经憋了一腔怒火,深吸了一口气,只是问她现在人在哪里。   陈子夜推开玻璃门,怀里抱着一捧蓝紫花瓣、甜瓜黄芯的郁金香,每一朵都是六片花瓣,三叶叠开,她挑了单独六支,不辅以任何其他枝蔓,最后选了透明花束装袋。   像梁季禾给人的感觉。   彩彻区明,纯简深邃,能从从诗人和含苞里挑选爱意。   她踮起脚,在四岔路口的街对面冲梁季禾挥手,“这里——”   梁季禾转过身,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嘴型,只能看见她风华正茂的笑容,和灿盛浓郁的花束,像春风拂过柳绿,他心间烦闷的担忧和焦躁,一瞬间被清扫而空。   恍惚间,他记起八年前举着芍药对着窗户,冲他挥手的小女孩。   那天,木桩倒塌,姜如汀永远留在了高台之上,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什么生平早奏韶华好,全抵不过一张白布替盖头,那一刻,他以为他此生与谁结婚、与谁共事,都不过是布局权衡而已。   他在医院走廊与范师傅擦身而过,点头安慰。   他从走廊窗外看出去,小女孩被范师傅牵在手里,越说她的脑袋越是往下沉。   花是在他母亲的病房里捡的,病床被推走时,拉扯到了床头没放稳的一束芍药。   被跟着范师傅匆匆离开的小女孩给捡起来了。   她不知道这束花是梁季禾种的。   也不知道这束花,是梁季禾十几岁时就想用在婚礼上的捧花。   她更不知道这束花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粉池金鱼。   她只是紧紧抱在怀里,回头时看见窗户里有一个沉闷不乐的男人,她冲他微笑,冲他挥手,她觉得这个大人长得真好看,那时候她还没有念过戏文,不懂爱恨,不知道风起爱意的伏笔。   只在这一眼,一笑。   思绪拉近,他身后古老的中世纪风格教堂,也缓慢敲响了关闭的钟声。   他勾起笑,毫不犹豫地跑向她。   陈子夜担心他还有气,立即举起怀里的郁金香,“梁叔叔!送花给你!”   梁季禾故意冷下脸,迅速打量了她一眼,还好,没缺胳膊少腿。   只有脚掌近脚踝的位置贴上了两道大号的创可贴,拉过她的胳膊,“受伤了?”   “嗯,我洗脸的时候胳膊撞到玻璃杯,掉地上不小心踩了一脚,不过不是很痛。”陈子夜穿着拖鞋,不娇气地抬了抬腿,“伤口不深,就是流了点血,走路也完全没有问题的。”   梁季禾即刻蹲下身,目光心疼,勾起食指在她伤口地方轻轻捋了下,把皱起来的创可贴拂平,担心她会疼,不断仰头看她的神色,“电话也打不通,你不知道有人会担心是不是?”   “谁呀?”   “你说谁。”梁季禾站起来,伸手拍到她额头上,“我——还能是谁,想你想得快死了。”   “那你早点来看我不就好了……”   “不得让你自己吃点苦,努把力。”梁季禾闷哼一声,“你又不想我来。”   陈子夜知道他是尊重自己的意愿,她这次是跟着陈惊蛰的剧团来巡演,不是挑大梁的角色,还有July一路协助,游学一般每天都在接触新的东西,这是该一个人走的路。   想到这,心里更加踏实,她主动凑过去抱紧他的腰,“我洗澡,你怎么出去了啊?”   “你摔了不知道等我回来?”   又给他绕回去了,陈子夜撒娇似的提了提右手,“那我想着趁服务生帮忙打扫,我下楼到便利店买点吃的给你,热的哦!本来也没想管那点破皮的地方,正好有创可贴卖才顺手买的。”   梁季禾心里一动,舍不得再难为她了,“我不吃没有关系,你下次要先管自己。”   “哦……”   “我说过,你的任何事情,在我这里都不算小事。”   “知道啦——”陈子夜冲他吐吐舌,“……所以你出来干什么?”   一时分不清她是没话找话,还是故意挑衅,梁季禾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买东西。”   见她还想接话,梁季禾直接先堵住她的嘴,“你说我买什么东西?用上你就知道了。”   “……”哦。   让你问!   陈子夜牵住他的手,面上一窘,指着不远处的教堂转移话题,“马上要关了诶……”   “去看看。”   “嗯!”陈子夜重重点了下头,“我还没进过教堂,只在电影里看过,是不是也能许愿?”   “可以祷告。”   “你们学物理的不是应该信科学吗?”陈子夜笑着打趣,“哦对,你还在青籍寺求过菩萨呢。”   “……”   梁季禾无奈地看她一眼,心说,笨蛋,我的愿望,就是希望菩萨早点帮你实现愿望。   提及物理,陈子夜顿了一下,突然想起沈乐芙。   她犹豫了几秒,觉得她偶然认识了沈乐芙这件事,跟梁季禾说一声好像,也什么关系。   不说反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陈子夜敞亮愉快地讲述了这段时间她在伦敦上过的课,遇见的人,尽管这些内容在每天打电话时,她也会说,但当面再聊起来时,话题还是那么新鲜,梁季禾会耐心地听,会温柔地接话。   说到沈乐芙。   梁季禾好像完全不惊讶,也没有接着问她们是怎么认识的。   反倒是过了马路,陈子夜眯起眼睛,故意拿远眼神问,“你都不问我怎么认识Jasmine的吗?”   梁季禾把手机拿出来,无语地指了下手机朋友圈背景图。   是他们的那晚光影模糊的合照。   陈子夜微微一怔,继而眉目转晴,“我之前看过好多次的,但是你不是没有朋友圈么……”   她明明之前仔细看过好多次,什么都没有才对啊,连头像都是看不懂的符号。   梁季禾轻笑了一下,“除夕那天晚上,你睡着以后我换的,不是你说没有合照么……”   “哦……”那晚啊。   那是浅尝辄止的第一次。   陈子夜不继续接话了。   梁季禾主动说:“陈池羽发现我换了背景,发到群里,群里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沈乐芙也跟着来点赞,我误点进去,看到她刚发的朋友圈,你倒好,像个小粉丝一样在留言里面跟人家聊起来了。”   能不知道你们认识了吗?   “那……那我是很喜欢她的,她好漂亮哦,而且是搞科研的博士诶!”   陈子夜不去细想他到底知不知道细节,噼里啪啦跳跃着兴奋的心情,把她跟沈乐芙相识的过程讲了一遍,比说起他都惊喜,“我突然觉得,世界很小,但是好有缘分的……”   说到别人,梁季禾总是理性不少,忍不住纠正她,“不是世界这么小,也不是缘分多奇妙,是学校真的就那么点大,有点什么无聊的活动都先找中国留学生,毕竟还是多一些同胞情谊,谁都有糊弄作业的时候。”   陈子夜故意逗他,偏要顺着缘分说。   “其实一起长大,并肩在实验室努力,就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缘分了。”   梁季禾听得出来,她不止没有醋意,甚至是在揶揄他,“那天你跟我说英文名以后,我还特意去查了下,才发现,连你们的英文名,都是巧克力包装纸上的情侣名,Dowson and Jasmine……”   “……他们不是情侣,是国外版李雷和韩梅梅。”   陈子夜笑出声,“我开玩笑的,我对Jasmine,只有羡慕,欣赏,喜欢。”   梁季禾拿眼神说她没出息,很快流露笑意,说出口,“作用力是相对的,她可能也这么想。”   “哦——”陈子夜比了个OK的手势,藏起笑意,绷着一张小脸说,“收到鼓励了!”   梁季禾被她逗笑,牵着她走到教堂前。   只剩一扇门开着,梁季禾告诉她,这座教堂算是维也纳建筑史上最重要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只有教堂正面是希腊神庙风格,加长的绿色椭圆穹顶,两侧刻有浅浮雕石柱。   饶过马路,临河而建。   梁季禾走近几步,面向教堂,背对着湖水。   他融入此刻的肃静,端正地跟她说,“曾经有一位公主,她与骑士相恋,情非泛泛,却不得善终,他为她远赴沙场,她为他终身不嫁,终日来这里祷告,神父告诉她,站在这里倒向湖中。”   陈子夜也想照做,却被梁季禾牵住双臂,定住她的位置,面向自己。   “这种背向未知,突然倒下去的感觉,很令人恐惧。”   陈子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以想象……我现在已经有点紧张了……”   梁季禾冲她笑了一下,“神父说,这样的方式可以与爱人获得永远的团聚。”   “……”   陈子夜明显既不信,也不理解。   只见梁季禾倏地展开双臂,没等她反应,已经微笑着,作势向后倒去。   陈子夜吓得赶紧伸手,一把冲上前死死抱紧他的腰身,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委屈地瞪向他,“这个湖不知道深浅的!万一我刚刚没拉住,真的掉下去该怎么办啊?受伤了怎么办啊?”   “可是你抱住了我啊。”   “万一呢!”   梁季禾冲她心满意足地笑,吻住她微微扬起的脸,“那就跟公主一样,永远沉睡水底。”   这是神父说的方式。   要么一起救赎,要么一起死亡。   都是永恒的团聚。   梁季禾借着教堂关闭的钟声,郑重地告诉她,“人生还有太长的路要走,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健康,金钱,爱恨,杂事,方方面面,与其让我们的故事变成童话,我更希望是一支尽情尽兴的双人舞。”   陈子夜憨憨地冲他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我都知道,“让我来说。”   “梁叔叔,喜欢是藏不住的,你让我很有底气。”   “我知道,我不是最漂亮、最优秀的那一个,更不要提跟你登对,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一个靠家里才能站起来的人,你懂得去爱,懂得包容,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所以我从来没担心过那些世俗的障碍。”   “我想,你我之间,既会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也会是永远并肩面对世界的朋友。”   此刻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言语,梁季禾只说,“好。”   这是比恋爱、求婚、结婚都更郑重的诺言。   她远比自己想象得更通透,更平等,更自由。   这一刻,梁季禾觉得,粒子大概是有颜色的,衍射大概可以走直线。   矢量场通过任意闭合曲面的通量,短暂为零。   梁季禾突然笑了一下,牵着陈子夜的手,穿过一盏一盏慢慢熄灭的教堂走廊灯,迎着光亮每走一步,光芒就在背后消失,他们提着东西像一对普通的夫妻,慢慢散步至此,上帝在冲他们微笑。   钟声即将告别今日,唱诗班还剩最后一曲。   他们无声地在倒计时。   门缓缓关上。   最后一句。   最后一秒。   他们挺直脊梁,彼此独立,垂下胳膊,不作任何牵绊。   只是转向彼此,闭上眼睛,互相亲吻。   容许大人耍赖先睁开眼。   他想说。   勇敢去相爱,勇敢去自由。   因为——   爱一个人,除了一句“我爱你”,更需要一句“原谅我”。   原谅我的情不自禁,原谅我的平平无奇。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谢谢所有朋友们,五年过去,回来写文得到了很多陪伴和鼓舞,哪怕每天出差、加班熬到三点才能写完,也会觉得再好不过。故事就写到这里,梁叔叔和小子夜会相伴到老,互相成长,他们不需要更多的承诺和束缚,有梁叔叔在,她一定会很幸福。也希望所有女孩子,勇敢去相爱,勇敢去自由。最后!谢谢所有人XD   =================================   本文档只用作读者试读欣赏!请二十四小时内删除,喜欢作者请支持正版!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马上删除!谢谢!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